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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有兩百萬,兩個億我是穩賺。這兩百萬完成了競標我就馬上還給你。等項目落成,我頭一個還你的債。不然的話,哪顆棋子都走不起來。」

  他怎麼就挑中她梅曉鷗來借這兩百萬?曉鷗目光定在文案上。文案不像假的,也不是複製品。她上過他的複製品的當。

  「我只能跟你借。這個項目我怕人干擾。萬一債權人非要參股,我這三兩個億的利潤經得住他們分嗎?」

  曉鷗的目光不敢從文案上抬起,一個被債務逼得消失兩年多的人還這麼咄咄逼人,只要抬起目光她一定會給他逼得開口。她愣在文案上。自己必須先救他最後才能救自己,救他就是救自己,不救活他的公司那三千萬債務就徹底死了。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永恆難題。三千萬在兩年前是值得她冒險玩命的數字,兩年之後她已經跟這數目親熱不起來了。陳小小和豆豆的離開讓老史跟誰都親熱不起來了。跟賭博都不親熱了,能親熱的就是他的雕刻刀、刀下的木頭,木頭變成的人、物……有了三千萬,老史可以把越南賭場的錢還了,也許還能開一個藝術工作室。一切取決於段凱文能否從她梅曉鷗手裡借到兩百萬去參加競標。她的目光從文案上移開,看到比手畫腳的段凱文,手指上難看的刀疤,倒也不影響他向她描繪美景。泰安的大購物中心建成,還有煙臺的蓬萊的……

  「你什麼時候要這兩百萬?」

  段凱文的嘴咬了半個字,那句深度說服曉鷗的話就這樣斷了。蛋和雞不管誰先存在,必須有一個先存在,現在他面前這個四十歲的女人總算願意充當二者之一了。

  接下去他算出借這二百萬該付的利息。一個月之後,他會還給曉鷗二百二十萬。高利貸。曉鷗懶得跟他客氣,那麼就當一回高利貸主吧。

  日本清酒讓段凱文進入了一人世界,曉鷗告辭都沒有打擾他。門掩上之前,從門縫裡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桌子上的一個點。一個隱形棋子。一個可以孵出雞的蛋,或正在下蛋的雞。

  曉鷗從樓梯上下去時,正碰上店堂散座的那些債主上樓。在段凱文和曉鷗走進店堂時,他們正經歷大革命前夜,要用暴力彌補法律的無力,把段凱文欠的錢揍回來。

  曉鷗和他們交錯過去。樓梯拐彎處彌漫著酒氣和敵意。她一看見他們就該回去通知段的。不過她回去肯定會一塊被暴力革命一番。正要下第二組樓梯時,她聽見砰的一聲,單間的門給撞開了。每次暴力革命的開頭其實都很單調。

  她向飯店的值勤經理建議,馬上報警。

  §第十四章

  找到史奇瀾木器廠遺址的時候,是四月的傍晚。刮了一天的七級風沙,傍晚刮累了,歇息下來。雇來的出租車順著一條田間柏油路往南走,柏油路面上沉澱了一層細沙。遠方的沙,乘風旅行了幾百里上千里,到北京落戶。沙漠一點點地旅行到北京,不走了,就像廠房遺址裡落戶的打工仔、打工妹。據說自從老史的工廠被人搬空,廠區就漸漸發展成一個保姆村。

  塌了一半的庫房裡長出春草,從窗子裡開出了野花。小保姆們來自五湖四海,原先工廠的水龍頭周圍是她們的俱樂部,淘米洗菜談笑,還有兩個姑娘在洗頭髮。不知誰在付自來水賬。據說找到工作的姑娘就從這裡出發,對工作不滿意或想跳槽這裡就是中轉站。

  曉鷗打聽事情的時候最喜歡開朗的人,她們個個開朗。工廠的最後幾個工作人員是二零一零年底走的。有一個走得不遠,回他自己家了。他家就在果林那一邊的村裡。

  果林的那一邊,曾經給老史和小小當過倉庫保管員的柴師傅不知道多少關於史總的事。什麼叫線索他也不懂。所以曉鷗一再強調「哪怕一點線索都行」,被柴師傅聽去就像要硬拉他進入一個驚險偵探案似的,快速擺手。曉鷗失望得他過意不去了,他拿出一封信來。信封上的字跡曉鷗是認識的,柴師傅借過一百元給史總,史總忘了還,最近想起來,給他把一百元夾在信裡寄來了。

  信封落款處沒有投寄人地址,郵戳顯示是從廣西柳州附近的鹿寨鎮寄出的。在尋找木材的途中他想起欠柴師傅的一百元錢來了。他買的火車票也是去柳州的。他搬出北京了,在許仙樓他這麼告訴她,但往下就沒容她追問下去。在柳州的鹿寨縣或許不是光找木材,還找別的。找女人?

  曉鷗回到酒店裡發覺自己不痛快。跟段凱文簽了借貸二百萬合約並沒有讓她不痛快。老史成了她最近心裡一種難言的不痛快。他去廣西找木頭也好,找女人也好,她不痛快什麼?她又不愛老史。

  不過假如把十幾年前對盧晉桐那種感覺都叫愛的話,對老史呢?她不愛的是賭徒老史,可現在的老史不是賭徒了。

  就算她愛不賭的史奇瀾,那老史愛她嗎?抬腿走開的那個總是贏的,陳小小抬腿從他身邊走開了,生拽活剝地走開的,因此老史的心殘了,不會再愛了。就像盧晉桐為了曉鷗而殘疾了的情感,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

  她無心照看賭場的客戶,在北京恍恍惚惚地逗留,一天又一天。賭客們有的跳槽到別的疊碼仔旗下,有的由老貓打理。老貓抽六成水。你曉鷗放心,會把你的客戶伺候得開開心心的。有一點她完全放心:老貓的抽成很快會從六成漲到七成。果然,她在北京第二個禮拜時,老貓說他帶客人如何疲勞。那貓哥就拿七成吧。她一語道破,大家都方便。

  這天她在酒店房間裡看電視,突然開竅了:老史搬到了鹿寨,當了寨民,北京成了他偶然來的地方。就在他春節前偶爾回北京那次,偶然地碰到了曉鷗。曉鷗逢場作戲逼他請客,他也逢場作戲地熱心邀請,事後反正可以依賴手機短信取消。也許回到鹿寨的老史等著曉鷗先取消,也許他跟曉鷗一樣天天內心掙扎要取消卻又不了了之,最後拖到來不及取消了,只能搭飛機到北京踐諾了。曾經一把輸贏幾十萬上百萬的老史,數出足夠的鈔票買張南寧到北京的機票時也膽戰心驚,生怕湊不夠數。

  曉鷗只能當著老史的面才能把這番推敲證實。她拿著那個給柴師傅寄錢用的信封,到了南寧,再下柳州,再入鹿寨鎮。

  鹿寨鎮上的派出所沒人知道一個搞木雕的史姓北京人。不過鎮上有個年輕人開了個木料加工廠兼收購貴重木料。曉鷗喝了警察招待的白開水,知道她離老史不遠了。

  木材加工廠堆木材的院子蹲著一個人,背朝柵欄,棒球帽下垂了根亂糟糟的馬尾辮。天下很大,叫史奇瀾的這個冤家卻不難找。這地方躲債可是一流。曉鷗走到一堆木頭對面,「嗨」了一聲。

  老史抬起頭,上半個臉在棒球帽的陰影裡。他慌裡慌張地站起來,圍裙上擱著的幾把刀具落在地上,一把刀在他的登山鞋上蹦一下,掉進兩塊木頭之間。曉鷗狠狠地看著他,他踩著滾來滾去的木頭就迎上來。

  「腳指頭還夠十個嗎?」曉鷗下巴指指他的腳。

  他馬上找回一貫的隨便和自在,也看看腳。

  「你怎麼知道我有十個腳指頭,我那麼正常嗎?」

  「躲債躲得真清靜,連派出所都不知道來了你這麼個人。」

  「趙馬林特厲害,看木頭品種一看一個准!」

  趙馬林當然就是警察提到的年輕人,木料加工廠老闆。曉鷗向街面的兩層自築小樓望一眼,她剛才進來並沒見到任何年輕人。

  「小趙帶了兩個木匠去山裡買木頭了。看這雞翅木,這紋理,媽的,漂亮吧?」

  「就堆在院子裡,夜裡不怕被人偷?」

  「有人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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