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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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著車去碼頭貨運處,老史在海關門外等她。兒子問母親這是要把他開到哪裡去。開到碼頭貨運站的海關去呀,老史叔叔的木雕運到了。兒子不說話了。曉鷗曾對待戀愛中的母親也是這樣,突然沒了話。不說話比什麼都讓長輩窩囊,比什麼都讓長輩心虛,不知所措。母親的所有作為兒子都接受了:沒有意見,允許同居,母親也是人嘛。但一到他這種突然無話的時候,你就會意識到他意見有多大,把非婚同居看得多麼齷齪。這麼大歲數了,還同居?圖什麼?你們同居都做些什麼?也做同居的青年男女做的那些?曉鷗在兒子一次次沉默中聽出他這些詰問。 老史慢慢沿著海邊的馬路逆行,曉鷗按了一下喇叭,他停下來。兒子不止一次問曉鷗,難道老史叔叔不是個輸光的賭徒?他現在不賭了。輸光了當然沒得賭了。別這麼說!媽媽是這樣說爸爸的,老史叔叔跟盧晉桐不一樣。兒子每次也都是以不說話告終的。 曉鷗停了車,輕快地推開車門向老史走去。兒子被留在車座上,看著母親厚重起來的背影。讓他去認為母親屁顛兒屁顛兒吧。她回頭對兒子大聲招呼一句,一會兒就回來。讓兒子看看這對老不正經如何兩情相悅吧。她問老史,東西是否都運到了,老史說是的,等她填表過關呢。在鹿寨鎮曉鷗脫口而出要買下老史所有傑作,老史最後是全部饋贈給她了。不過有個條件,曉鷗在欣然接受老史的饋贈之前賣了個關子:必須由她償還越南賭場的全部債務。她背著兒子把那套出租給人的舊公寓賣了,又賣了全部債券,把一千萬還給了越南賭場。雖然老史在國內還有大筆未償還債務,但他在國外不再需要躲債,因此也就不再有被越南前遊擊隊員現任黑幫追殺的危險。 辦完海關手續,回到車裡,兒子斜躺在副駕駛座椅靠背上睡著了。曉鷗對坐進後座的老史豎起食指,嘬起嘴唇。提醒他不要吵醒兒子,也提醒他不要說任何親密話,因為兒子很可能不是真睡,是為了避免跟他倆說話,同時給他倆行方便。 到了家之後,曉鷗發現老季從錢莊發了條短信來,段的利息到賬。段凱文從曉鷗這裡貸的二百萬沒見回來,「太項目」也沒聽提及,每月倒是按時把二百萬的利息如數匯來。如此曉鷗也不說什麼了。賭客她都批發給老貓和阿樂了,間或抽一兩成水,段的利息支撐起了曉鷗的小康之家的柴米油鹽。內地和海外多少吃高利貸利息的人不都這樣子經營?原來做普通百姓沒什麼不好。她知道史奇瀾是不該陪她做普通百姓的。他跟她說過,他有種可怕的能量,必須揮發出去,不被創造力揮發,就被摧毀力揮發。賭博是一種自我摧毀。曉鷗為他張羅展覽,就是為他那種可怕的能量找揮發的出口。 但十四天的展覽不太成功,報章只有幾篇敷衍了事的評價,當地藝術家協會走過場地開了兩小時研討會。這是那種給了讚美卻讓人發瘋的會議,曉鷗直盼望會議快結束,在老史發瘋前結束。倒是香港來的幾個賭客意外地看中幾件木雕,要跟老史訂五百件複製品。每件複製品的價錢只值那塊雞翅木的成本。 老史飛回廣西去開木匠訓練班,頭批培訓的二十個工匠在兩個月就把貨出齊了。他們出的是大模子,老史再在每個雕刻上打打磨磨,銼幾刀,作作假,兩個半月之後,這批貨成了交。曉鷗為他慶功,跟他深夜對酌。他拿出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個款數,竟也有六位數。刨出成本和工匠費用,算是一筆不蝕本的交易。老史滿臉淒涼,這樣成批生產不如做家具了。 曉鷗嘴上堅持著樂觀,但心裡也是一陣涼意:獨一無二的藝術品難得到認同,把它普及成批量生產的貨品就容易存在,容易得人心。麥當勞、肯德基就是靠批量勝利。沒有足夠的量不能流俗,成不了風俗又進入不了文化,文化積澱提純的,才能成為文明,你一上來就創作文明,順序錯了。以後要在美國的沃爾瑪、法國的家樂福、所有深入世俗的超級市場看見老史的第一百三十六萬個複製品,老史的大時代就來了。曉鷗聽老史半醉地噁心自己,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涼。 自從跟史奇瀾同居,曉鷗基本上不去賭場。她發現自己開始有早晨了,原來她是這麼喜歡早晨的人。媽閣的早晨屬漁夫、蔬菜販子、小公務員、上學的學生,現在她知道這些人占了多大的便宜。她也知道擁有夜晚的富人們虧了多大,日出比日落好得多,看著越來越大的太陽比看著越來越小的太陽好得多。太陽從一牙兒到半圓,再到渾圓就像一件好事情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她站在自己的陽臺上,看日出看得咖啡都涼了,但她還是錯過了太陽最後圓滿的刹那。據說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那一刹那的,要心誠,氣息沉潛,不然眼皮會抖,你並不覺得它們抖動,但那微妙的抖動恰好讓你錯過太陽被完全娩出的一瞬。她想她什麼時候氣息能沉潛到那個程度,看到太陽從海裡上天。 手機響起來。是老劉。老劉急赤白臉地問她是否見到段總了。見鬼了,她怎麼會見到段總,她又不在北京。段總前天說是去山東出差,但他女兒段雯迪給山東打電話,山東方面根本沒見到段總!這事還瞞著余家英! 曉鷗聽著老劉急煎煎的聲音。皇帝不急急死一群太監。日本燒烤店債主們趁亂暴揍和法庭調停都沒讓段凱文老實。她梅曉鷗對他的最後一次信賴也給當了垃圾。兩百萬夠史奇瀾做多少件原創木雕?好像他原來欠她的三千多萬債還不夠築他的債台,又添上去兩百萬。 奇怪的是她一點火氣也沒有,也不想動用任何信息手段在老媽閣搜索他。她只想擁有從此後的每一個日出,誰也別煩她。她掛了電話,發現老史擠緊眼睛從玻璃門往外看,看見她,拉開窗簾和門走到她身後。 「找你呢。」他夢遊般地嗚嚕著。 他上床已經接近拂曉。她裝著沒醒,在黑暗裡偷偷享受他窸窸窣窣的摸索聲和雞翅木的香氣。關閉視覺,那香味才能獨屬嗅覺,因此專一而濃郁。他跟那些天然的肌理年輪擁抱一夜,他的肌膚也有一種油潤的涼滑。老史一向缺一點陽氣。他摸到她的手,像每天夜裡那樣,攥著她的手長長打了個哈欠,睡著了。一般他們一塊吃午飯。她把自己裁為兩截,早餐跟兒子分享,中餐和老史共進,晚餐時間兒子和同學們自習,在學校裡隨便充饑,夜宵她又把自己還給老史。 這個公寓一共一百三十八平方米,各有各的日月和晝夜,或者說它更像個旋轉舞臺,前臺後臺輪流,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曉鷗得不停地跑圓場,誰的後臺都是她的前臺。老史的手理了理她的頭髮。她的髮型太商業氣,這是他的意見,因此他一得手就把她頭髮弄成個倒塌的麥秸垛。 「怎麼不睡了?」曉鷗問。 「找你啊。」他一邊回答一邊拿過她手裡的冷咖啡喝了一口。你永遠別想知道他的多情是真是假。 「再睡會兒去。」 「頭髮這樣多好看。」他一手扶著「麥秸垛」,不讓它繼續塌。 「去你的。」她的頭強了一下。 「電話把你吵醒的?」 「不是……是電話把你吵醒的吧?」看來一定是的。他從來不接曉鷗家的電話,自己的手機大部分時間關機,除了他用它給曉鷗打。全中國沒人知道他的最新手機號,除了梅曉鷗。但每次電話鈴響,手機也好宅電也好,他都會經歷一番幾乎無痕跡的驚悚和興奮。他明顯地怕著同時盼著一個電話。 陳小小的電話。曉鷗怎麼知道的?因為曉鷗也怕著陳小小的電話。她似乎乘人之危奪人之愛。這個被偷來的老史似乎會被失主認領回去,早晚的事。 「剛才那個水利部的老劉來了個電話。」 老史似乎矮了一毫米,一口抽到胸口的氣放了出去。他安全了,或者失望了。 「老劉說段凱文又到澳門來了。」她是為了讓他進一步相信電話,確實來自老劉而把它的內容更具體化一些。 「噢。」老史不記得什麼段凱文了。記得也沒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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