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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小小消失之後,老史隨著也從北京的朋友和熟人中消失了。一向二皮臉的史奇瀾,第一次怕羞,連那麼愛他、死心塌地跟他的陳小小都跑了,他真羞死了。誰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北京殘存著深不見底的窮街陋巷,多的是危樓,那樣的生態環境更適合一個仙風道骨的老史,用他的窮陋的風雅憤世嫉俗。

  不過老史再也不賭了。幫曉鷗刺探老史秘密的人們紛紛告訴曉鷗這句話。自從他妻子和孩子離開他,他連麻將都不沾。

  曉鷗想起許仙樓的晚餐,自己還敲了老史一頓,儘管她幾乎什麼都沒吃。晚餐時她一直等待老史抖包袱,卻沒等來。現在明白他那個新的秘密是什麼了:造孽多年的史奇瀾停止造孽了。他該停止得早一些,代價也該小一些。以失去愛妻和愛子作為代價,對於老史,僅次於喪命。

  老史給她的手機號從晚餐之後就作廢了。手機中的聲音告訴她,是因為欠費。連「中國聯通」都加入了討債團,參與對老史的懲罰。

  早春的一天,曉鷗飛到北京。事由是聽法庭調停,但她心裡的急切跟法庭如何裁定段凱文毫無關聯。從許仙樓晚餐之後,她就一直在找老史。她哪裡也沒有去但她的心哪裡都到過了。替她多方打聽的老劉告訴她,老史肯定不在北京周邊的縣城,似乎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法庭拿段凱文這種人也沒什麼辦法。假如他繼續開發項目,掙的錢會分期分批還給幾十位債權人。所有債權人現在要保障他日子過得好,恢復創收力,不然多次上報上雜誌的前富翁就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幾十個債權人拿他五十幾歲這條命該當何用?因此大家同意保障他好好生活,從而好好幹活兒。

  曉鷗坐在法庭上,茫然的心在很遠的地方。找不到老史的時候,她才感到世界真的是大。

  法庭上曉鷗接到一條短信,竟是段凱文發來的。

  「曉鷗下午有空嗎?想跟你談談。」

  她坐的位置在段左側偏後的地方。能看見他壯碩的脖子上發楂過長,白襯衫領子上一圈淺黑。他人沒倒架子撐不住了,誰見過他把襯衣領子穿黑過?這件白襯衫晝夜服務,白天見客、見律師、見余家英的主治醫師和護士,晚上當睡服讓他穿著在一堆堆簽署文件之間打盹。老劉說他剁了手指尖是誇張了,他只是在左手食指上切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就被一米八二的兒子把廚刀繳下了。並且那是一把什麼樣的廚刀?給飼養的小兔剁青菜的。不過他是有那心的。若不是一米八二的兒子跟父親角鬥,很難說父親會不會把鈍刀指向脖子,或者手腕。這些段落是老劉後來更正的。老劉沉重地向曉鷗強調:段總是有那意思要自裁的。晚期賭徒的自裁方式跟晚期癌症的療法一樣,就那麼幾招。

  法庭調停會一直開到下午三點。曉鷗等所有人散了才慢慢往門口走。她沒有回答段凱文的邀請。此刻她怕他還沒走遠。十多分鐘後她裹緊風衣走出大門,從走廊長椅上站起個人。逃已經來不及,曉鷗招呼都打不出來,硬著頭皮迎上去。逆光的段凱文顯得粗胖了一大圈。壞心情使人發福,苦難使人不在意發福與否。胖胖的段凱文讓曉鷗一陣悲涼。

  「我有個好項目!曉鷗,我就是想跟你談這個!」

  段凱文一張嘴,曉鷗就問自己:你剛才悲涼什麼呢?

  法院附近有一家很有名氣的燒烤店,調停了六個小時,債主們和負債人雙方都餓透了。曉鷗一進燒烤店,店堂的喧鬧頓時靜下來,曉鷗一看,一樓基本被段凱文的債主們包場了。她感覺到段刹那間想退出去。退出去就不是他段凱文了,於是他抽象地打了個招呼,迎著幾十雙眼睛走到樓梯口。所有債主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因為他們剛才的喧鬧就是在咒駡段凱文,咒駡這場耗時六小時但用處不大的調停,並撒氣解恨地宣稱如何用武力彌補法律的漏洞。段凱文就這麼迎著他們進來,從他們中走過去,你們要武力解決他,他來讓你們解決,可沒一個人兌現剛才的狠毒諾言。一場正義發言成了嚼舌根,背後說人壞話還被人大度寬恕,多麼令他們不好意思。

  曉鷗從他們中走過,跟著段步上樓梯。途中她瞥見兩三張半熟臉,上了四級樓梯,她轉過頭,那些半熟臉是她在澳門的同行。段把他們當東牆拆了,補過她曉鷗這堵西牆,現在他們統統被段拆得七零八落。

  段凱文在服務員堅持說包間全滿的情況下找出一間四人小包間。他是不能退讓的,只能讓別人變通來適應他。別人本來的主次排位他都不承認,他不可能給排成次位,他必須為主。

  進了小包間之後,服務員領進一位頭戴一尺高白廚帽的男青年,報節目似的介紹他今天將烹飪的幾種海鮮幾種肉類。段凱文發現戴雪白高帽子的男青年將是他和曉鷗談話的旁聽者,馬上不同意了,讓男青年放下廚具出去,他和他的女客人只吃頭台幾盤刺身和冷菜。這個單間只能給人吃燒烤!那請問吃刺身和冷盤的單間在哪兒?樓下散座。沒那回事。那要按燒烤算錢的!算吧。

  女服務員和廚師小夥子馬上開始收拾燒烤食物。收同樣費用又免除他們勞動,他們趕緊住嘴離開,省得這位爺改變主意。兩人影子般輕地退出門,為單間裡的男女掩緊門。

  「現在泰安有個大項目找我做,一個大購物中心。」段凱文「大」的發音聽上去就大,以d起始,舌尖和上膛猛一摩擦,擦燃了,爆出的尾音基本是tɑì,於是「大購物中心」的「大」成了「太」的發音。

  在曉鷗聽起來,段的「大」字連帶著無窗的單間裡固有的回音,便是「泰安的太項目……太購物中心……」所以段急需參與競標的一筆押金。

  曉鷗準備好了,只要他拉她入夥,她就說「考慮考慮」,然後用手機短信把不加考慮的答覆發給他:資金短缺決定不參與,不過感謝段總信任。

  他從提包裡拿出幾張文件,放在生金槍魚旁邊,讓曉鷗看泰安市委領導給他的信。這個「太項目」是市委直接抓的,位置是市委將以極低的價錢出售。一旦「太購物中心」落成,泰安這種旅遊城市會出現大都市風貌,會吸引更多遊客,所以開發建造這「太項目」利潤可達兩三億。一單子活兒就是兩三億,樓下那幫債主跟他討的債算個屁。

  曉鷗認真點頭。段總說的都能實現。她比別人更相信他的能力和潛力。泰安和其他山東二線城市的項目有的是,他老家山東,進清華拿建築學位的老鄉有幾個?何況他還有開發和建築其他項目的好記錄,他的資質證明北京的開發商中多少人獲有……曉鷗都不敢看段那雙亢奮的眼睛。也許余家英犧牲了五官的對稱,讓她的老段回歸了。

  「問題是我現在拿不出交押金的錢來。」

  什麼?

  「我又沒法跟這個市委領導說。他私底下是許諾把項目讓我做,大面上還要走走過場,讓當地的和北京、上海幾個開發商公平競標。假如你能借給我二百萬,做競標押金……」他拿出一張文件,備案備得相當成熟,「你看,大面上參加競標的開發商都要先交二百萬。」

  曉鷗看了一眼文件,似乎是明示了這筆競標押金的必須,因為證明開發公司的誠意和起碼的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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