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五〇


  「你看見他了?」

  「沒有。」曉鷗盯著穿短袖高爾夫衫的段下了一大注。她看不清那一注是多少萬。被段推上去的一堆籌碼如同一輛攻佔敵城的坦克。段這個坦克手不想活了,要壯烈了。曉鷗暫時擱下跟老劉的通信,氣都不出地看著八米之外的段凱文,準確說是看著他的大半個後腦勺。段凱文的後腦勺非常飽滿,不像許多北方農家子弟那樣扁平並落下童年生癤生瘡的疤痕。後腦勺裡滿當當地儲存著五十多年的記憶,最多的一定是有關那個此刻正中風的膠東姑娘的。膠東姑娘當時看著他清華大學的校徽,就像看著皇族的爵徽。她看了那麼久,似乎校徽比他的臉更有表情。她以為這枚校徽就是她一生衣食無憂的保障。飽滿的後腦勺微微一仰,荷官翻開一張決定性的牌,廣西疊碼仔嘴裡蹦出個親熱的髒字。

  段總又贏了。

  為了膠東姑娘贏的。為了她託付給他的一生,他不能輸。夜裡十一點半,他贏了賭廳一千二百萬。廣西疊碼仔過來扶他,他沒有拒絕。腿坐麻了,還是腿比他人先老,曉鷗判斷不出。

  曉鷗拖著老貓再次進入中控室。從監視屏幕上看到廣西人扶著段走進休息室,為他拿了一塊三明治。段坐下來,頭仰靠在椅背上,大口暢飲礦泉水,似乎是處在決戰間歇的休整中,看上去不僅悲壯而且浪漫。

  一瓶礦泉水喝完,又是一瓶,兩瓶冰鎮礦泉水才把段救過來。又是五分鐘過去,段恢復了常態,開始向廣西人佈置什麼,廣西人為難地微笑,頻頻搖頭。但不久廣西人似乎從命了,開始急促地打電話、發短信,段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不耐煩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廣西人發出去的短信收到了回復,他回到段的身邊,兩人更加投入地交談起來。

  老貓把元旦留在貴賓廳,刺探廣西人和段凱文的行動和談話內容。此刻從監視屏幕上看到元旦站在離段和廣西人不遠的地方,手裡拿著一大盤水果,吃得很貪。很快元旦的信息發過來,抱怨說廣西人和段總說話聲音太輕,害得他一個字都聽不見。

  老貓立刻撥了個電話過去:「笨蛋!還吃楊桃、菠蘿呢!嚼起來聲音多大!那麼多水分,連吃帶喝,你現在放個響屁自己都聽不見!笨!」

  監視屏中的元旦趕緊把水果放下,又往段身邊湊近一點。段和廣西人的二人會議卻圓滿結束了,擦著元旦走過去,似乎一個重大決議已經產生。另一個監視屏幕是迎著二人的,能看出廣西人有些神不守舍,而段的樣子是橫下了心。什麼決策讓他橫下了心?曉鷗被越來越曲折的懸疑劇吸引得忘我了,緊盯著屏幕,唯一的念頭就是它可別斷篇兒。

  走廊裡走了十多米,段停下來,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失蹤日子過多了,本能地反跟蹤。這一回頭絕對必要,因為他馬上判斷出自己身後有尾巴:元旦跟他對視了半秒鐘,小特務一般轉身往回走,裝著忘了什麼東西。但無論如何,元旦的一閃即逝讓段改變了二人會議剛產生的決策,因為他和廣西人走到最大的貴賓廳門口,廣西人往裡跨了一步,發現段總徑直向走廊盡頭的電梯間走去,愣了一陣,叫喊著追上去。從監視屏幕看廣西人的口型,他大概是叫:「段總!段總您去哪裡啊?」

  有一幅屏幕上出現了段凱文,在對廣西人解釋著什麼,廣西人似乎沒有被說服,但打算在執行命令中加強理解。

  段和廣西人剛進電梯,屏幕上出現了用短跑速度追過來的元旦,被電梯徐徐關上的門阻截了,眼巴巴地看著顯示燈顯示著電梯載著暫時脫險的追擊目標穩健上行。

  老貓從監視屏前面站起,同時給出他的判斷:段凱文回房間睡覺去了。

  曉鷗覺得未必。元旦的特務行動讓段凱文加強了防範,怕他逍遙的失蹤日子過到頭,臨時回房間避一避。

  「趁他沒把碼子兌換,再把贏的錢轉移,你必須現在到他房間裡去堵住他。我跟你一塊去。」老貓說,毫無商量。

  曉鷗知道老貓在理,這個討回債務的時機千載難逢。段凱文是個有本事男人,天生的創業者,是否在他消失的兩年中又創了一份產業都難說。一個不備讓他把錢匯走,曉鷗暗淡的經濟前景會持續暗淡。

  「段凱文是不會收手的。」她說。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幾年我對他很瞭解。」

  段在休息室與廣西人談了什麼她大致清楚:他要榨取這場好運勢的每一點利益,趁著欲墜而不墜的積木大廈未倒之前再攀幾個新高,因此他向廣西人提出玩「拖」的建議。廣西人千般猶豫之後同意了他。廣西人猶豫不是因為賭性不夠,而是因為他看見這一晚段老闆如何得手,鬼使神差地總是押對地方,似有神助地大把贏錢,他不敢和這樣運勢過旺的人拼。不過段最後說服了他。段知道業內有「分吃」的玩法,「多叫幾個熟人,分吃我這份貨唄」。段一定是這樣給這個經驗不足的廣西佬支招的。這就是為什麼廣西人花了十幾分鐘發手機短信:他在找分吃段總的同行。

  段凱文怎麼可能不玩「拖」呢?他玩賭不玩「拖」等於蓋房不蓋摩天大廈。這就是曉鷗對他的瞭解。她是憑這深層瞭解反向地解構段的懸疑故事的。一道疑難算式,反方向破解,也許會有突破。因此她沒有跟老貓一塊離開銀河。她現在回家反正也錯過了兒子的上床時間。她的反向解構的段的行為會很快給她線索。她又進入中控室,跟值夜班的兩個小夥子閒扯,扯熟了,她請他們如果看見這個人——她把手機上給段照的一張中景相片示出——就叫醒她。然後她蜷身躺在一張三人沙發上。暫時的停戰,大家都要抓緊時間宿營。

  段凱文在淩晨三點出來了。廣西人剛從午夜的短暫睡眠中醒來,比不睡更迷糊。段卻不然,在鏡片後面的兩隻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犀利。他擺脫了小特務,可以幹一番大舉措了。貴賓廳的人比午夜前少了一些,正是拉開膀子一搏的好時候。他端坐到一個秀氣文弱的年輕男荷官面前,拿出幾個碎籌碼,讓他飛牌。他盯著一張張翻開的牌,盯了十幾副。在椅子上挪了挪,把自己進一步擱穩,擱舒服,輕輕將兩個袖口往後抖一抖。一個正式的開始。不成功,便成仁,他向荷官做了個要牌手勢。

  三把牌打下來,段和賭廳兩贏一輸。現在作為段的對手的廣西疊碼仔也不卑恭伺候了,你段老闆是爺我也是爺,被你給「拖」成爺了。

  曉鷗比兩個中控員盯監視屏還盯得緊。段的每一個小動作都不會錯過她的注意。輸了的那一把段丟掉一百萬,加檯面下丟的,就是三百萬,或四百萬,也有可能是五百萬。因為賭台附近出現了五六個年輕人,不時用手機收發短信,曉鷗懷疑他們是廣西人的朋友派來的嘍囉。廣西人讓幾個同行和他分吃段老闆,從嘍囉的數目上看不出來。

  賭臺上開始拉鋸,段的輸局略多於贏局,但還不至於傷筋動骨。破曉了,所有嘍囉們都四仰八叉癱在椅子上,賭台邊仍是段凱文巍然的坐姿。加拿大(或者美國)營養好,養出他這麼好的體力和耐力。

  天色大亮,段起身收拾檯面上的籌碼。他的疊碼仔現在是他的敵人,因此數碼子是靠不住的,他要親自數。他粗略地數一下碼子,又把碼子用夾克包起來,兩隻袖子系成結,抱在懷裡。曉鷗跟進他或贏或輸的每一局,算了一下那一兜子沉甸甸的籌碼總價值應該在八九百萬左右,檯面上下都算上,輸得這麼輕,對段凱文來說,就是大贏了。

  曉鷗錯過了昨晚和兒子睡前的母子會晤,早餐無論如何不能錯過。她跟盧晉桐這個自稱垂危的人在拔河,兒子的心是他倆之間的那條繩索。每一次睡前閒談和每一次同進早餐都是她把繩子往她這一邊拉近一點,有時覺得拉得頗吃力。有一次兒子談什麼談得興起,要放一段電腦上下載的視頻給母親看,回過頭,發現母親在看表:母親早衰的視力使她不得不湊到床頭燈下對那過於袖珍的仕女表擠眉弄眼。兒子便說視頻找不到了。他的臉在說另一句話:爸爸在這種時候不會看表的。隨便曉鷗怎樣偽裝熱情,表明自己想看兒子的視頻,兒子都說找不到。拔河的繩索飛快地往盧晉桐那邊去,把曉鷗拽得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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