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五一


  等她回到家,兒子已經上學去了。保姆說兒子沒有吃早餐,拿了自己的錢到街口吃麥當勞去了。曉鷗扭身便要去追,保姆叫住她,別追了,他快活得很,說總算上帝賞賜他吃早飯的自由,不必和母親共進早餐了。保姆還笑哈哈呢,十五歲的少年無非是跟母親搗蛋一次。能像農家出身的保姆這樣多好。農家人對天倫的力量有種不可顛覆的信念,不必動這麼多心眼,天倫註定的,都是應當應分,是你的,都跑不了。都市父母多少人為功夫,親子活動,生日派對,節日禮物,跟天倫給予的原始紐帶相比,多麼造作矯情,又吃力不討好。

  就像挨了兒子一記窩心拳,曉鷗站在門廳裡半天不動。她不是農家人,她對天倫不敢那麼信賴。她像都市許多父母一樣,做小媳婦一樣做母親,尤其做十五歲男孩的母親。

  她多少個月苦心經營的親子項目,被一個段凱文毀了。淋浴的水溫偏高,她需要那一股股熱流,恨不得讓熱流更換她一身冰涼的血液,在空調過剩的賭場貴賓廳裡涼透的血。

  下午一點多鐘醒來,她第一個動作是打開手機短信。老劉來了七八則微信。她顧不上聽老劉囉唆,直接打開十五分鐘之前來自老貓的信息。

  「我已經找人跟段的疊碼仔談了話,從側面瞭解到段的新動向:段今天淩晨三點到七點多玩的是拖三,昨天贏的一千三百多萬又輸掉四五百萬。」這條信息是持續的,三分鐘之後,又一條信息接上來:「假如你昨夜聽貓哥一句,至少能讓段償還你一千萬的債務。我已派元旦去銀河守候,一旦段出現,馬上通知你。」

  昨天的懸疑都被一一解密,接下來是一陣無趣:又能如何?曉鷗這個四十歲的女人心裡最常盤桓的就是四個字:又能如何?多贏幾百萬,又能如何?少幾百萬,又能如何?

  她帶著「又能如何」的微笑,坐在梳粧檯前梳她比三年前稀疏的頭髮。化妝和髮式讓她豔光四射,可又能如何?世上還有一個人需要她的豔嗎?世上可還有任何人值得她為之豔麗嗎?兒子已經有兩天一夜沒看見她了。兒子只有在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注意到一個事實,他有個比別人美得多的母親。那時她花工夫修飾出的美才有了主題。她已經兩年沒參加兒子的家長會了。在他的學校,公認的家長是保姆。

  吱吱吱的震顫使手機在梳粧檯上奇怪地爬動。瞬間她忘了它是個機器,感覺它是一種異體,這十多年來離間了人間與生俱來的橫向縱向關係的異體。她看到使之發出吱吱鳴叫的是老貓。從天而降的老貓干涉著她正常動作的連續性:她必須放下那支遮蓋黃褐斑的粉底毛筆,讓老貓打斷一下。她和兒子生活的連續性,被吱吱叫的異體打斷得破碎不堪。她想起史奇瀾:他總是拒絕被打斷。手機是他用來打斷別人的,他什麼時候想通話想發信由他決定,就是說,只能是他用手機,而不能讓手機用他。對老史的一絲遐想、一絲渴望讓她心生一種痛楚的甜。她決定不理此刻成了異體的老貓,不讓他離間她和她遐想中的老史。

  老貓不甘心,在她化好妝之後又開始吱吱叫喚。這回是電話。

  「喂?」

  「怎麼不回短信?」老貓帶一種劈頭蓋臉的架勢。

  「什麼短信?」她還在想史奇瀾那老爛仔可還好好地活著,現在何方……

  老貓拿她沒辦法地咂吧嘴:「嘖!我告訴你,元旦已經把段老闆扣住了,正等你出場呢!」

  「扣他幹嗎?」曉鷗對老史的相思立刻被離間了。

  「不扣住他,他就把錢都輸光了!」

  曉鷗到達銀河酒店大堂時,老貓正在手機上跟人激動地通話,一頭茂密的白毛起了狂飆。看見曉鷗,他匆匆跟通話者道別,掛上手機,告訴曉鷗那邊也是個賴帳的,還是什麼省的宣傳部長呢。

  「段凱文呢?」曉鷗顧不得表達她對老貓的同病相憐。

  老貓指指樓上,叫曉鷗跟他去。途中曉鷗弄清了扣押段的全過程:今天上午十點,段和廣西人到了賭場,一個小時就輸掉三百多萬,而且是玩「拖」。元旦向老貓打了報告後,老貓讓元旦立刻把段騙出賭廳。

  「怎麼騙他的?」曉鷗問。

  老貓替元旦編撰出最具效力的詐騙語言:「先生,有個姓段的小夥子從北京過來,專門來見您。」段一聽就詐屍般從椅子上站起來。元旦馬上問要不要把小夥子帶來見他,段把腦袋搖成了個撥浪鼓。元旦表示可以帶段老闆去見小夥子,段眼睛紅了,鼻頭更紅,這回腦袋搖得很慢,有氣無力。元旦安慰他別分心,好好玩,反正姓段的小夥子已進了他的房間,正休息呢。段問誰他媽的讓他進房間的?他一大聲就把老淚震出了眼眶,從眼鏡後面直瀉下巴。元旦告訴段總,酒店前臺聽說孩子是段老闆的兒子,還未成年,就放他進房了。新開的酒店,希望大家開心,周到得過點頭,是可以理解的。何況小夥子確實姓段,他護照給他做了證。段再也不猶豫,獨自向貴賓廳外面走,把剩在檯面上不多的籌碼都忘了。廣西人收起段的籌碼,追出賭廳,段接過籌碼卻揮手拒絕了疊碼仔的隨行。

  段一出電梯就知道真相了。元旦很坦蕩地告訴他,段老闆受騙了。其實想見他的人不姓段,姓梅。

  梅曉鷗就這樣被推到對臺戲的位置上。段凱文聽見門鈴抬起臉,對業餘看守元旦說:「開門去。」老闆架子一點沒塌。

  門在老貓的臉龐前面打開,老貓個頭不高,段凱文掠過老貓的白髮把曉鷗精心護理的黑髮看得很清楚。老貓率先走進段的房間。一個商務套房,廣西人待他不薄。曉鷗在門口擺了一系列面部表情,沒一個合適拿出來見自以為成了隱身人的段凱文。因此段看見的她基本上是粉底和化妝筆勾畫的臉譜,臉譜下她的臉部肌肉已經累極了。

  「曉鷗,這就不夠意思了,是不是?你知道我拋家棄子,還用我兒子做釣餌把我騙出來。」段從茶几上拿起一根煙,打著打火機,因此後半句話是用沒叼著煙的那半張嘴說的。

  兩年的失蹤,似乎瀟灑走一回。曉鷗被他的主動弄得像個鄉下丫頭,急於為自己辯護。

  「我還在家梳洗呢……收到貓哥的短信……」

  「你自己要見我,我能不見嗎?你梅小姐恐怕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到媽閣的吧?恐怕你前天就暗地盯梢我了吧?」

  原來他前天就到了。老貓抱著兩條曬黑的手臂,跟元旦各坐一張椅子,完全一張空白臉。撲克臉。老貓的左胳膊上文了一朵夏威夷蘭花。這只孤貓早年大概愛過夏威夷蘭花所象徵的那個女子。現在夏威夷蘭正怒放,老貓身上一用勁兒,大臂肌肉使它怒放成了一道猙獰的符,老貓的表情全跑那兒去了。越聽曉鷗自我辯解,段凱文越是步步緊逼,揭露指控,那朵夏威夷蘭便越怒放得可怖。

  「我承認那張地契是我臨時拉的擋箭牌,你當時逼得太緊了。」段凱文用他永遠不緊不慢的山東漢子口氣說道。「你們媽閣的疊碼仔做事風格嘛,當然不能強求……」

  只看見一個身影撲向段,同時響起嘩啦啦的聲響。身影是老貓的,聲響是砸碎的茶杯。老貓如同人形野貓那樣朝段發起攻擊,一爪子打在段的臉頰上。剛才他來不及放下茶杯就攻擊了。一下不夠,又來一下,貓爪子一左一右地抽打在段凱文五十多歲的保養良好的面頰上。曉鷗反應過來,段已經挨了四五個耳光。

  「別打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