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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等一會兒。」

  「等什麼呀?再等連這點錢都要不回來!有幾十是幾十。」

  曉鷗還是盯著監視器上的段凱文,似乎怕對峙的時候對錯了人。

  「你不會是怕這傢伙吧?」

  曉鷗給了老貓一個「少小看人」的厲害臉色,但她似乎是怕那傢伙。他的無法無天、敢作敢為讓她常常感到理屈詞窮。還讓她錯覺他如此行為是否會有某種凡人看不透的依據,某種使他有恃無恐的根底。沒這根底他到哪裡養得心寬體胖,一臉潤澤?沒這根底他敢再回老媽閣來?那摸不透的根底讓他大大方方回到賭台邊,繼續不認輸。從抽象意義上看,不認輸沒什麼不正確,不認輸應該算男人的美德,或許這就是段凱文無法無天的依據?誰說我段某輸給了媽閣各個賭場一億幾千萬?我這不還沒死嗎?到咽氣之前,我都不能算最終的輸者。

  段凱文今晚是贏家,是整個貴賓廳的明星。十一點鐘,他面前堆著四百四十萬的籌碼。

  老貓跟曉鷗急了:「四百萬你不要別人可要了啊!段到澳門來的消息現在還沒有走漏,一走漏就輪不上你梅小姐要債了,那五六個債主會全圍上他,贏了還好,輸了明早他就不知讓誰扔到海裡去了!」他看著曉鷗。曉鷗一直看著監視屏幕。另一個監視屏幕上顯示的是段凱文的背影,面前三把茶壺,壺嘴全沖著荷官。這就是他不認輸的依據?曉鷗差點笑出來。

  曉鷗和老貓帶著元旦——老貓的新馬仔跨進貴賓廳,段正巧從檯子前面起身,一隻手松松地握拳捶打腰部,消失的兩年多還是加在了他的歲數上,捶腰是歲數給他新添的動作。那個廣西仔收拾了他贏的四百多萬籌碼,姿態卑恭地伸著一隻手,像是邀請他去兌換現金。段卻擺擺手。

  「快上去!」老貓推推曉鷗。

  曉鷗不動,也不准老貓動,雖然老貓的警告她聽進去了:錢在段這種大賭徒手裡待不長,四百多萬要麼讓他再輸給賭場,要麼讓其他債主分搶,好歹四百多萬能把段欠她的債務減去一小截,尤其對走入經濟低迷的曉鷗來說,要儘快求得這四百多萬落袋為安。但曉鷗硬按住老貓,把四百多萬連同段凱文放了過去。

  段拿出四百多萬的一小部分兌成現金,付了廣西仔和端茶倒水的小姐豐厚的小費,之後走到另一間貴賓廳,繞個圈子,東張西望,似乎風水不理想,他又走出來。對面小廳的風水被他看出了什麼名堂,他走進去,一番高深莫測的打量後,選中個位子坐下來。坐下後他小聲對跟班一般的廣西疊碼仔指示幾句,廣西人到餐櫃上取了一盤什錦水果,放在他左手邊。還是有人把他當爺伺候的。

  曉鷗和老貓找了個角落站定。現在曉鷗能把段凱文的右耳朵和鬢邊花白頭髮看得很清楚。對於段凱文,他仍然是在過失蹤人的日子,哪裡藏人也不比藏在人海裡隱蔽,按媽閣的人口密度算,這裡是一片最深的人海,因此為人海之一粟的他顯得極其自在,一點都感覺不到他的右耳朵和鬢角被曉鷗兩束目光盯得要起火。落座後段用一個小銀叉挑起一片片水果送進嘴裡,一面看檯子上原有的兩個賭徒過招。兩個賭徒都是東北人,當年闖關東,如今闖關內,一副不是橫財不稀罕的匪勁兒。跟他們相比,消失到西方文明兩年多的段凱文像個爵爺一樣貴氣持重。吃完水果,段凱文擦乾手,讓廣西人把他剛才贏的碼子拿出一半來,放在檯子上。頭一注他押的是五十萬。

  老貓又急了,使勁推推曉鷗:「該上去了!這五十萬可是你的錢,讓他輸還不如你自己輸呢!」

  曉鷗又是一個厲害眼神,讓他小點聲。段凱文懸念迭生的人格讓她著迷,可不能現在斷篇兒。五十萬贏了,她的心跟著狂跳。又押三十萬,但段突然翻悔,把三十萬拿回,再一猶豫,又在三十萬上加了三十萬……又贏了。她心跳得半口氣半口氣地喘,段卻若無其事,至少在她看來是若無其事。下一注是一百萬,段輸了。她看得從椅子上欠起屁股,看得太入戲、太上癮。桌上的牌比起這個不動聲色的玩家,太單調了。這個玩家勾起曉鷗從未有過的求知欲,對一個窮孩子演變成富翁再演變成賭棍的謎一般的人格的求知欲。

  老貓從外面抽煙回來,段凱文贏到了六百九十萬!

  這意味著曉鷗可以馬上奪回這六百九十萬,用來買回原先的別墅或者換一輛新車,她的車已經太年邁了。或者把阿專雇回來,越來越多的客戶讓她做債主,她讓阿專賺的抽份太少,工資也一直不漲,阿專悲哀地辭退了她這個女老闆,到一個不比阿專年長多少的男老闆手下當差去了。是的,段凱文面前的六百九十萬是她梅曉鷗的。是她十多年的辛苦、缺覺、風險掙來的,是她用移情的兒子為代價掙來的。這六百九十萬到手,她可以金盆洗手,安于小康生活,把兒子轉移的情感再拉回來。曾經六千萬身家都不滿足的曉鷗,現在六百萬足矣。

  可她動不了,連走十幾步,走到段凱文對面跟他來一番荒誕的見面禮都辦不到。她讓老貓不要催她,或許段今天暗操了什麼殺手鐧,或者兩年做隱士琢磨出了什麼道行,一夜贏回他欠曉鷗的三千萬也難說。這個倒黴了幾年的好漢,也該回來當好漢了,曉鷗是這樣說服老貓。這不是她心裡的真情,她其實看不清自己心裡的真情是什麼。她是段凱文大懸疑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但臺本對她完全保密。她像所有看懸疑片中邪上癮的人一樣,只有一驚一乍地跟著故事往下走,更別說掌握臺本的主宰有著隨時更改情節的大權。

  老貓笑笑。你曉鷗上了賭癮,這是他的判斷,她在暗暗跟著段凱文輸贏,借段的好運勢玩個心跳。他又出去抽煙了,回到廳裡,段的贏數上漲到八百二十萬。對段這個天生的冒險家,每個勝局又成了他的心理上的遊戲積木:積木搭起大廈,一塊塊不規則形狀搖晃上升,維持著危險的平衡,上升,上升……偶然墜落的一兩塊方形或圓柱體可能會引起連鎖反應,帶著整個大廈崩塌,但在它沒崩塌前,段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讓它繼續上升……

  曉鷗給老劉發了一條短信。對於段的失蹤老劉一直感到對不住曉鷗,為曉鷗拉起幾個賭客團到澳門,讓曉鷗至少能從賭廳賺到仨瓜倆棗的傭金。曉鷗暗示他,自己從來沒有怪罪過他老劉,連她自己對段都看走了眼。但老劉自責的疼痛一直沒得到緩解,直到上個月他兒子結婚,曉鷗送了十萬禮金,才使老劉相信梅小姐跟他還能把朋友做下去。

  「最近是否有段的消息?」曉鷗的短信問。

  「毫無消息。」老劉的短信回答。幾秒鐘之後又跟來一則語音短信:「他老婆中風了,第二次中風,很危險!」

  余家英第一次中風是她的老段失蹤的第三周,她和兒子被迫搬出不再是段家的豪宅,搬進東四環上的兩居室。

  賭徒的愛情或婚姻時不時會以婚姻一方的失蹤而結束。有趣。十幾年前,曉鷗的失蹤結束了盧晉桐對她常常高喊的愛情,據說她的消失對於盧晉桐比斷指還痛十倍,因為盧的痛不欲生,姓尚的才下決心誓死攻下曉鷗。令一個男人害相思病的女人,另一個男人便覺得該拼死一嘗。

  「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曉鷗在一條短信中問老劉。老劉當然知道她指的「辦法」是什麼。

  「警方和法院都沒辦法。」過一會兒老劉又跟了條微信,「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

  曉鷗聽著老劉的微信,眼睛仍然看著八米之外的段凱文。老劉什麼都落伍,辦公室還用七十年代的保溫杯,外套和褲子的式樣直接從八十年代進入新世紀,更新和使用信息革命新產品卻勇做先驅,可以跟曉鷗的兒子成同代人。微信剛發明,老劉就成了它的第一批使用者。

  「聽到一點傳聞。」曉鷗看著脫下運動夾克的段凱文給老劉發出信息。

  「什麼傳聞?」老劉問道。

  「說段在澳門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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