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四六


  一個被她拉扯到十三歲的兒子,吃了盧晉桐什麼迷魂藥,居然舍不下他了。負責的人花費十三年的辛苦餵養教育孩子,不負責的把積累了十三年的遷就、寵愛、縱容在十幾天裡都拿出來給孩子,這就是孩子為什麼對他不舍的原因。曉鷗不僅妒忌而且尷尬,在兒子面前自己落選了,哪怕只是落選一周。她憤憤地回復了兩個字:「不行。」

  「為什麼?」

  「學校請不了那麼多天的假。」

  「爸爸已經跟學校打了電話了,學校同意。」

  居然越過她給學校打電話。她耗費了十三年的心血換得兒子一聲「媽媽」的呼喚,盧晉桐白白地就成了爸爸!他在洛杉磯她家的小院第二次剁下自己手指的時候,兒子你在哪兒?你被關在儲物間,嗓子都哭出血來。可兒子現在認賊作父!

  「你必須按時回來。」

  那邊靜默了一陣。兒子膽子小,母親動一點脾氣他就不知所措。十三年中他沒有父親,強硬時的曉鷗就是父親,而溫婉時的曉鷗便是母親。兒子明白想得到做母親的溫婉曉鷗,必須先服從做父親的強硬曉鷗。

  「那好吧。」兒子服從了。

  看著兒子這三個字的回復,曉鷗的心頓時軟下來。兒子長長的手指如何委屈而緩慢地打出這三個字,她完全能想像。她馬上發了條信息過去,說兒子可以在北京再多待三天。兒子沒有回答她,連個「謝」字都沒有。盧晉桐跟兒子玩象棋,玩迷你高爾夫,用九個手指教他如何端相機取景,一個差勁的父親,但對於兒子來說他時時在場;曉鷗嘔心瀝血地做母親,但時時缺席。對於孩童,長輩的陪伴是最最豪華昂貴的,把巨宅華廈、名牌轎車都比得太便宜了。

  曉鷗獨自吃早餐時,眼睛呆呆地看著小桌對面兒子的位置。現在她需要兒子的陪伴比兒子需要她要強烈得多。換位體驗使她敏感到兒子十三年來如何寬恕了她的不在場。難道她不是個賭徒?假如她輸,輸掉的將是兒子健全的心理成長,輸掉一個感情健全的兒子。她為段凱文、史奇瀾之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她給兒子發了條短信,問他是否看到她之前發的信息。看到了。在北京多待三天,高興了吧?還行。那麼能告訴媽媽為什麼想多待一周,假如媽媽被說服,也許會同意兒子多待一周的。

  剛按下「發出」鍵,她就後悔莫及。多麼矯情的母親,兒子會這樣看她。恩准就恩准了,卻讓受恩准的一方不得安寧,把獲准的心情毀了,他寧願不獲准。

  「因為爸爸擴散了。」兒子的短信回答,似乎忽略了或原諒了她的矯情。

  又過了幾分鐘,兒子的短信問:「什麼叫擴散?」

  「擴散就是病很重。」曉鷗答道。

  「就是快死了對嗎?」兒子終於把砂鍋打破問到了底。

  這太為難他的母親了。向一個連死的概念都不太清楚的孩子承認將發生在他父親身上的「死」,是安全的還是危險的?

  「你聽誰說你爸擴散了?」曉鷗的短信問。

  「爸爸跟我說的。」

  盧晉桐對兒子也演出了一場類似斷指的苦肉計。他在用或許會或許不會發生的死亡企圖留住兒子。正在發生的癌症擴散和即將發生的死亡還會對兒子顯出一種悲劇美,因為父親的陪伴時光是倒計時的,每一天都會戛然而止,所以他活過的每一天都是一場虛驚,每一天也都是一份額外恩賜,父親多一天的倖存就是兒子一天的賺得,更別說這是以象棋和迷你高爾夫的陪伴,以教學攝影的陪伴,充滿父與子的共同語言,延續一天就增長幾倍或幾十倍的難捨難分。迫在眉睫的死亡把兒子推向一張無形的賭台:他在和父親賭,新的一天到來,就是翻開的一張新牌,看看贏得了父親的是誰,是他這個兒子,還是死神。

  兒子畢竟是盧晉桐的兒子。正如曉鷗是梅大榕的孫女。

  曉鷗養育了兒子,卻從來沒有好好地陪伴過兒子。上百個史奇瀾、段凱文讓她不暇自顧,也把她推到賭台前:一個新客戶是她的福星還是剋星,將以誠信還是以失信回報她,向她翻出他們人品底牌時,是增分的點數還是減分的點數。難道她不為每一張人品底牌的最後一翻而興奮嗎?難道她的興奮程度遜色於那一個個人渣賭徒嗎?

  傍晚時分,段凱文回到賭廳。這次沒人再敢跟他玩「拖」了。老小子昨天那二十個小時把為他貸款的疊碼仔折磨壞了。段拿著兩百萬籌碼在擺有六張檯子的貴賓廳游走了半個多小時,天完全黑盡時,挑了張背朝門的位置坐下來。

  這都是阿專向曉鷗報告的。阿專的報告驚人的及時,在手機上書寫神速,假如他不迷戀賭場的環境和氣氛,完全能做個優秀速記員。

  段頭一手押了五萬,小試手氣。五萬輸了,他押了三萬,三萬又輸了。他停下來,付錢讓荷官飛牌。此刻來了兩個福建口音的男人,坐在了段的左邊。兩人上來就贏了四十萬。段突然推出五十萬,兩分鐘不到,贏了。接下去他又歇了手,看兩個福建男人時輸時贏,突然又押了一大注,一百萬,再一次得手,把一堆籌碼往回扒的時候,段的眼鏡從鼻樑滑到鼻尖,多少汗做了潤滑劑。

  段在晚上九點多離開賭廳,成績不壞,贏了三百多萬。

  早上十點,段凱文從早餐桌直奔賭台。他的大勢到了,一把接一把地贏,中午時分,賭廳陸續出現其他賭客時,段贏到了一千九百萬。他再次離開賭廳,回到客房去了。下午段在健身房跑步、練器械,花去一個半小時,天將黑回到賭廳。開始是小輸小贏,漸漸地變成大輸小贏。一次他連贏三局,每局一百萬,到第四局他推上去一百五十萬,卻一口氣地輸下來。這是他到此刻為止看到的運勢起伏線:贏不過三,輸不過四。一個多小時,八百萬輸盡。

  再下注五十萬,贏了。二十萬,贏了。一百五十萬,輸了。二十二小時,被段凱文戰下去三個荷官。最後一把,段押下十五萬,那是他不斷借貸的籌碼最後的殘餘。十五萬被押在「對子」上,他靠回椅背,兩手抱在胸前,自己要看自己怎麼輸個精光似的。結果是他贏了。他無奈地笑笑。曉鷗對他這一笑的詮釋是,怎麼都是個死,非不讓他好好地死,還吊著一口氣不咽。他決然地站起來,為他貸款的疊碼仔把他剩在檯子上的籌碼林林總總收拾起來,在他身後「段總,段總」地追隨上去。他此刻還把段總當闊主子追,十天后就明白他排在了段凱文債主的大隊最後,進入梅曉鷗正經歷的追與逃的遊戲。

  段凱文最近欠下的賭債為三千三百萬。加上老債九千萬,段一躍成為媽閣過億的負債人。

  段在離開媽閣之前,發信息約曉鷗面談。一見面他便拿出準備好的地契。海口那塊地皮的地契。這是你梅小姐的保障,對他段凱文的制約,一旦他不能如期還債,地皮永遠在那裡,年年升值。

  地契堵了你梅曉鷗的嘴。你那些刻薄尖酸的俏皮話也給堵住了。什麼:段總康復得好快呀!或者:段總帶病堅持賭博哪?都用一張地契給堵了回去。這塊地皮的價值比你梅曉鷗一生見過的錢的總和還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