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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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在你這裡吧。省得你不放心。」段說。 曉鷗看他拉出旅行箱的拖拉杆。她還有什麼話可說?山東好漢從來不讓對手主動。他們面談的西餐館在購物區裡,橫流的物欲裹挾著人們,歡天喜地湧動。段凱文穿行其中,人們不由自主地為他讓道。這個欠了老媽閣一億多的男人,仍是霸主氣勢。 律師的E-mail是段凱文離開媽閣的第三天到達的:「段凱文突然失蹤!」他家裡人和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從時間上判斷,他離開媽閣後沒有回北京,直接飛到某個藏身之地去了。在幾個董事會成員主持下,財務科開始徹底清查帳目,發現段用各種名義從公司挪用錢款已有三年。目前公司的虧欠遠大於公司的總價值,所以段董事長剩給董事們的就只有債務。 余家英發現自己的家也被抵押出去,借了一筆款子。沒人知道段凱文抵押貸款的用途是什麼,只有梅曉鷗清清楚楚。從貸款的時間上判斷,那筆錢被用去還他頭一次欠曉鷗的賭債了。那筆準時到賬的還款打開了他之後向她借籌碼的大門,通向現在的持續欠債,通向他的去向不明。余家英帶著兒子搬進了一套兩居室公寓。公寓是三個月之前段以余家英弟弟的名字買下的,那是他在為失蹤之旅鋪路。到底是個負責任的丈夫,讓老婆孩子最終還是頭上有瓦、腳下有地。 他給予曉鷗的厚待是天大的例外。已經是個輸光的賭徒,在訣別家庭和社會之前把那麼一大片土地留在身後,給她曉鷗。她想起他們最後一次面談時他的每一句話,他說得不多,因此她都記住了。他問起她的兒子,還問起她的母親,說了一句話現在她才聽出底蘊:「你從來沒把你的故事講完,不知哪天再聽你接著講。」 她回憶他拉著旅行箱穿過沒頭蒼蠅一樣忙亂而快樂的人群,那麼目的明確,那麼莊重穩健,果真是個走向不歸途的身影。 新年前來了個賭客團,一共七個人,燕郊某縣的各級領導。聽說那一帶的田野荒蕪好幾年,最近出租給了北京某文化公司建影視基地,他們手中便有了賭資。曉鷗把他們托給阿專,向他們道了「玩痛快」的祝願,搭飛機飛到海口。 這是熱帶雨季,屬段的荒地上出現許多水窪,兩三個月之後的蚊蚋產房。雨季使這塊荒地更荒了,曉鷗剛向荒地進發十幾米,一個讓雨衣捂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出現在她左前方,問她跑進他們公司的地界要幹什麼。曉鷗這才發現左邊搭起了一個塑料棚,這人來自棚內。曉鷗問他們公司是哪家公司。法院雇的保安公司。人已經來到她面前,揮著手裡一根兩尺長的粗木棒把她往外趕。雷把電線杆劈倒了,斷電線都在草叢裡,讓電打死誰負責?原來是為了她好。這麼兇惡地替他人著想的年輕保安一嘴四川口音。十幾年前海南省漸漸成了個小中國,集聚了五湖四海的中國人。 「法院雇保安公司來保護這塊地皮?」 「啊。」 「這塊地皮跟法院有什麼關係?」 「我咋曉得!快走吧,一會兒還要下暴雨!」 「原來這裡插了塊牌子,是賣地皮的廣告……」 「你是買地的?」 「我買不起地,就是想找那廣告上的電話。」 「不曉得什麼廣告牌牌兒。法院叫我們來的時候就沒看見什麼廣告。」 「法院為什麼叫你們來?」 曉鷗想,她換個方式提問,也許他能動點腦筋,給個沾點邊的回答。 「十七八個人來過,對著它(他用拇指指身後的荒地)指手畫腳,都說它上面有一塊是他的。」 這個回答乍聽還是不沾邊,但曉鷗在幾秒鐘的思考之後便全明白了。保安小夥子答覆完了,一片冰冷的巨大雨點就砸了下來。每個雨滴都給曉鷗的頭頂冰冷的一擊。西邊的天開始滾雷,那種又低又悶的雷,更接近巨獸在猛撲之前喉管裡冒出的低嘯,呼嚕嚕嚕,曉鷗的徹悟是跟著低嘯的雷來的。 那張地契已沒什麼用處。段凱文到處借貸,他最大的債主已經動用法律把這塊荒地保了權。十七八個債主將瓜分這塊地皮。媽閣的疊碼仔對這種情形不陌生:法院出面拍賣欠債人的不動產,以償還巨額賭債。曉鷗找到了即將主持拍賣的法官。可惜太遲了,小姐,那十八位債主十個月前就登記過了。 十個月前,正是段凱文帶全家到三亞度假的那個春節。他妻子和兒女都以為他去視察即將竣工的樓盤,他卻來了海口讓債主們收繳那塊地皮。段家人不知道他已經拆了他們幸福城堡的每一面牆,去補那些已經無法補救的斷壁殘垣。 況且這份地契也是複製的,複製得很精良,但仍不是原件,法官對驚愕的曉鷗指出。在使她驚愕這點上,段從來沒有失敗過。他打回的每個球都那麼迅猛,而當你看見球的著落點在左邊而向左邊招架時,已經太晚了,球早已在右邊你的防衛空虛處著地。他這一消失,變得完全徹底的主動,讓你們所有人都被動去自相殘殺,爭搶他拋在身後那點狗剩兒吧。 段凱文消失後的一年,誰都沒有得到過半點他的消息。航空公司的記錄查出了他當時隱去的蹤跡:從媽閣飛到新加坡,在新加坡逗留了兩天,又飛去了加拿大。也許他從加拿大偷越美國國境了。他沒忘了把公司賬戶上最後的四百多萬劃拉乾淨。 四百多萬,對他這樣貧苦出身的人,足夠喂飽自己,足夠給他自己養老送終。只要他不再進賭場。 §第十二章 二零一一年初春,距段凱文消失已有兩年。所有欠債人也已經使曉鷗賣出了別墅,在兒子高中附近買了一套公寓。老貓一談到曉鷗在行內走的下坡路就齜牙搖頭:女人畢竟幹不了這行。 盧晉桐卻沒有從人間消失,但他以即將離別人世的父親的垂死情感,漸漸征服了兒子的心。兒子常常北上去探望他,所有長假短假都用來陪伴他。反過來倒是兒子常常對母親心虛,對她的愛中一多半是討好。哪怕只是跟父親在電話上長談一通,兒子也會跟母親低眉順眼,沒話找話說。母親對此的不適掩藏不住,面孔便越發垮塌,口頭上托詞是太累了。兒子一聽反而覺得找到了討好的機會,磨蹭到母親身邊,不著要點地替母親推拿。 母親只能讓自己愉悅起來,掩飾心裡更複雜的傷感。在兒子眼裡,她絕不能做個不近情理的女人,跟他隨時會永訣的父親爭寵。做梅曉鷗和盧晉桐的兒子有多難,曉鷗很清楚,在母腹內就很難了。他還是三個月的胎兒時就聽到刀刃砍在指骨上的鈍響,聽到母親被這聲鈍響驚嚇出的瘋人的喊叫,感受到母體在受到巨大刺激時險些將他當異物擠壓出溫暖安全的子宮……三個月的生命就聽不到、沒感覺嗎? 做盧晉桐和梅曉鷗的兒子是不可能情感健全的。曉鷗多年來的操碎心也是白搭,兒子從孕育到被分娩,一直到他十五歲,基因和環境沒一樣健全,一切都保障了他情感的異常成長。該幼稚的地方,他是異常的老成,該複雜的時候,他卻一片渾然天真。他的心眼多在了一個孩子不該多的地方,而對外部世界他又單純到無能的地步。十三歲前,他從沒問過有關父親的任何事;十三歲後,他更不問了,他自認為他對父親的瞭解遠比母親深得多。有次曉鷗問他,盧晉桐還賭博嗎?兒子很不舒服地看了母親一眼。她又問他是否知道為什麼父親少一根手指,一根很有用場的手指。兒子悲憤地低聲回答父親早就告訴他了。 只要他懺悔了,犯的罪過就被兒子赦免,只要他將死,兒子可以忽略不計他怎樣荒唐地活過。連他對兒子不管不問的十三年都被赦免,忽略不計。因此只要他垂而不死,兒子和父親就會親密來往,曉鷗知道父子倆暗中的來往更要密切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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