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四五


  曉鷗心裡一陣惡毒的狂喜。段的表現糟到這個程度讓她喜出望外,幾乎喝彩。她馬上打發掉律師和助手們,迅速給阿專回了信,問他是否驚動了段總。沒敢驚動。好樣的,聰明!段總在玩嗎?在玩,是老貓一個疊碼仔朋友借給他的錢。曉鷗簡直快活瘋了。十二歲的曉鷗因為盲腸炎手術住院,麻醉醒來後,護士長告訴她:她父母都因為工作忙,會晚一點來看她。手術觀察室裡躺著另一個女孩,祖孫幾代在她床邊遞水擦汗。曉鷗等到天黑,父母也沒有來。她開始希望他們來得更晚些,或者乾脆不來。她不吃不喝,對喂她流食的護士長說等父母來了她才吃喝。

  她的饑餓乾渴讓她稱心,父母每遲到的一分一秒都使這份稱心上漲:看你們還有多少藉口?看你們還能把你們的女兒辜負和傷害到什麼程度?看你們能不能做到極致而成為最不像樣的父母!十二歲時的稱心現在讓三十七歲的曉鷗不能自已,在酒店套房的客廳裡坐立不安。假如段凱文此刻還她錢,她會非常失落,她會失去行動方向和目的。就像在一個精彩的大懸念解密過程中,影片卻突然結束,她會非常不爽……

  她和老貓也連了線。老貓告訴她,段凱文從他朋友的廳裡借了五百萬,並且玩的又是「拖三」。眼下段贏了不少,大概檯面上有九百萬,檯面下贏的就是兩千七百萬左右。

  段要曉鷗再寬限他一周,就是打算用這樣得來的錢還債。

  她擔心段凱文此刻收手。已經夠還她的債了,他完全可以收手。假如他收了,曉鷗看懸念片的興奮和快感、緊張和驚悚就會被釜底抽薪。那她就沒機會看段凱文墮落到底,把人渣做到極致了。假如他馬上就還曉鷗的錢,連本帶利,就可以找回他一向的傲慢莊嚴。喏,拿去,不就這點錢嗎?!那筆還款會像他甩給曉鷗的一個嘴巴子,甩給她剛進入的法律程序,以及她先前的跟蹤、監視、海口簽約一個個大嘴巴子。那她就再也沒機會看他這個強勢者在她的弱勢面前徹底繳械。

  她打電話給訂票熱線,買了下午一點飛香港的機票。從香港搭輪渡到媽閣港,正好是晚上七點。媽閣一片華燈,和風習習,多好的夜晚啊,享受媽閣吧,一個大懸念等在前面供她娛樂。

  除了乘飛機的三小時,她一直和老貓、阿專保持聯繫。阿專向曉鷗報告段凱文每一局輸贏,曉鷗在輪渡上的時候,段贏到了一千一百萬,加檯面下的三千三百萬,大概夠償還欠曉鷗和其他賭廳的債務了。現在他每分鐘都可以收手。應該收手。運氣是不能抻的……

  阿專在碼頭上接到曉鷗時,她一句話也不讓他說,只催他快開車。路上阿專若干次開口,描述這種千載難逢的大贏,感歎段今天「拖三」拖的不是他女老闆,否則曉鷗現在已經給他拖垮了。但曉鷗請阿專閉嘴,讓她歇歇,看懸念片是不能讓人打攪的。她專注於內向的娛樂,看看段凱文往下會抖摟出什麼意外包袱來。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段總你可千萬別收手」!

  一進賭廳就看見幾十個人圍著一張檯子,其中一半多的人都在邊觀局邊發手機短信。疊碼仔雇用的嘍囉們把賭局的每個回合用短信發送出去,而在檯面下以三倍代價和段鏖戰的疊碼仔們此刻在家裡收看戰況。檯面下有五個疊碼仔在分吃段這份「貨」,老貓告訴曉鷗。

  錯了,不止幾十個人,至少有一百來人圍著段那張檯子。一攤糖稀招來一片黑麻麻的螞蟻,不久被粘成微微蠕動的一片黑色。這聯想激得曉鷗兩臂汗毛直豎起來。人群中有十幾個人跟隨段凱文押注,沾他鴻運的光,幫他抻著他的運氣。又過了幾分鐘,曉鷗發現五個疊碼仔大佬都親自來了,站在最靠裡的圈,臉色鐵青。檯子上假如不是賭局,而是一個臨終病人,他們的臉色和神情會更適用一些。

  曉鷗找了張稍遠的椅子坐下來,人群哄的一聲:段凱文一把推上去一百五十萬。一個被段拖到檯面下角逐的疊碼仔受不了了,從人群裡擠出來。段這一手若贏,眨眼間就贏到了四千萬。五個疊加在一起,便會窮三千萬。所以這位疊碼仔受不了親眼目睹的刺激。

  又是一聲「哄」,段凱文翻出一張9,又翻出一張9,注押在「莊」上。荷官翻出一個8,第二張卻是個10。一百來顆心臟都經歷了一趟過山車,「哄!」是這樣不由自主出來的。和局了。段表示要歇口氣。一百多個人陪著他歇氣,都累壞了。

  半小時過去,另一個跟段同台玩的老頭拄著龍頭拐杖站起來,前後左右四個跟班擺著攙扶的架勢,並不觸碰老頭,向廳外走去。第五個人從賭台下撿起一雙精良皮鞋,一手一隻地跟上四個護駕的和他們當中的老頭。曉鷗發現老頭把襪子當鞋踏著出去了。不知何方神仙的老頭輸得香港腳都犯了。

  人們慢慢散開。賭台邊獨坐著一個沉思者:段似乎在沉思他面前如山的籌碼是否有個謎底,謎底是什麼。

  一個疊碼仔問他還玩不玩。他又說:「歇口氣。」

  他站起來,朝兩個保安打個手勢,意思是要他們看護檯子上他的那堆金山,然後走進洗手間。剛才問他話的疊碼仔無意中碰到段的椅子,被蜇了一樣抽回手——椅背濕透了,椅座也濕透了,冷汗交匯著熱汗。

  曉鷗都聽見了,看見了,乘興而來,現在興味闌珊。大懸念並沒有娛樂她,只多了一份無聊。

  段凱文卻又回來了。頭髮上沾著水,臉膛也濕漉漉的。他直著眼走回賭台,沒看見坐在遠處的曉鷗。繼續抻你的運氣吧,段總,但願你命不該亡,能把這份運氣抻得夠還清所有賭債,還清欠下的農民工工錢,接上斷裂的資金鏈,讓余家英和一雙兒女永遠待在幸福城堡的高牆裡。

  新的一局開始了。段先前押了一百五十萬,野心收縮不回去了。四散歇息的觀眾又聚上來,幾個疊碼仔用眼神激烈交談。

  這老小子瘋了吧?今天碰上什麼狗屎運了?不跟他「拖」就好了!還不是聽說他是「常輸將軍」……

  五個疊碼仔議論紛紛,他們的年齡都在三十歲左右,剛進這行不久。假如他們在老媽閣混事超過五年,曉鷗一定會認識他們,因此他們還沒有建立完整的信息網絡。而曉鷗在賭廳坐著可不是閑坐,網絡四通八達地運行,把段凱文在媽閣欠的所有賭債都清查出來:九千萬。段今天使命重大,必須大贏,一贏扳回所有的輸,把他在澳門各賭場的記錄翻過來。他剛贏了一小半,還有五千萬需要他一局局地搏。

  他贏贏輸輸地入了夜,離開賭廳時是個美麗的黎明,進來是多少身價的段凱文,出去的還是那個段凱文。

  曉鷗是在他的好運終於被抻斷時離開的,那是子夜。她始終狠不下心來走到段凱文面前:「哇,先生,您長得跟我一個姓段的客戶一模一樣哎!」曉鷗以為自己對段凱文已經儲備了足夠的憎恨,足夠的殘忍,可最後她一聲不響地走了,把阿專也招走了。段凱文在黎明前的業績是別人轉告她的。梅曉鷗還缺耳目?耳目透露說段凱文是有種的,在輸完最後一個籌碼之後,站了起來。能在這一刻站起來的人不多。他站起來,泛泛地道了謝,掉頭向廳門口走去。這一回他成功了,一個子兒也沒輸,除了輸掉他百忙中的一天一夜。他欠所有人的債包括幾家大銀行的貸款也都一動未動地堆積在那裡。所謂的樓盤依然是幾個大洞,或者大荒地一片。

  曉鷗在上午十點給段凱文發了條短信:「身體好些沒有?」

  沒有回復。

  二十分鐘後,曉鷗揭下面膜,又發出一條信息:「假如近期您能康復出院,我就在北京等著您的召見。」

  回復快得驚人:「捉什麼迷藏?你昨晚不就在我旁邊嗎?」

  曉鷗深信昨晚他沒看見她,原來有人一直跟著她。段凱文的人。被捉個正著,她沒什麼說的了。段從來沒讓她主動過。她一面換衣服一面思考回復的措詞,兒子卻來了條短信。

  「媽媽,我能再多耽一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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