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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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懷疑往往被最不堪的結局驅散。母親改嫁給一個比她小八歲的教授,長相比她父親還要老十歲。教授是教中文的,從他娶了曉鷗母親家裡就沒人可以用正確的中文說話,因為他時時提醒你造句的語病,你讀錯的字詞。於是她又開始懷疑,懷疑雌性功能健全的母親不是用他做男人,是用他做師爺。 那是個十四歲的梅曉鷗,門門功課本來平平,可有了這個免費家庭教授卻變得一無是處,他讓她把自己看得一無是處。她懷疑這個處處提高她、改進她的優秀中文教授會讓她喪失對中文的最後一點胃口。正因為他升任大學的教務主任,大學對於她便成了一個可怖的去處。她考不上大學,是為了教訓他,從此她想把中文說成什麼樣就說成什麼樣,從此她的中文和她都活過來了。 這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混北京的男孩女孩多的是,其中有個混北京的北京女孩,就是十八歲的梅曉鷗。她和所有混北京的年輕人一樣,工作朝不保夕,飯食饑一頓飽一頓,不斷跳槽,不斷換室友、搬家。她懷疑所有的室友都編造背景、杜撰簡歷,懷疑所有室友都偷一點別人的東西,懷疑所有女室友都在外掙一份不太乾淨的錢。 一次她回到母親家,看出母親的眼睛有些異樣。她懷疑母親剛跟繼父吵過架,又是一場哭鬧。她的懷疑很快被逐散,只問了一句「你哭了」,母親就不再撐出她「老婦少夫」的幸福矜持笑容了。比她年少八歲的老夫子克扣她就罷了,克扣他自己更兇殘,做得好好的飯不吃,從鄰居家撿回魚雜碎來爆炒!鄰居眼裡她這個大媳婦是個什麼夜叉,餓得小女婿拾人家扔在垃圾箱裡的魚下水吃?!就說他從小受苦吃慣魚下水,又是江南水邊長大,這麼跌份兒的事他怎麼幹得出?雖說那是八斤重一條魚的肥下水…… 十八歲的曉鷗又一大懷疑被驅散,繼父只是個口頭夫子,口頭高貴考究,行動卻是個叫花子。因而她懷疑母親和繼父也不相愛,他們走到一起是由於一個醜陋的根源。她順著懷疑摸索下去,這懷疑一直伸向她的童年,父親和母親讓她不得安寧的那些深夜……六七歲的曉鷗見過一個二十歲的男子,瘦弱得佝僂,永遠一身發白的藍衣服,肘部膝部打著新藍補丁。她看見母親的針線簸籮裡放著一模一樣的簇新藍布,兩個橢圓窟窿可與那肘部兩個補丁拼七巧板,天衣無縫。 幼年時的朦朧懷疑到青年時清晰了:十多年裡母親就像供養她的兒女一樣,含辛茹苦供養曉鷗將來的繼父。繼父在暗地分食她和弟弟本來不多的伙食,完成了他最後的發育,從癆病裡重生,讀下一個又一個學位。懷疑被一種可怕的想像驅散:母親自己養大的小牲口最後自己殺了吃。她不想再見到跟繼父在一起的母親,這是她跟上盧晉桐的最重要原因。 她在混北京的第一年就碰上了盧晉桐。在跟上盧的初期,曉鷗是快樂的,因為她在那個階段停止了懷疑。盧的出處那麼可靠,父親好朋友的兒子,所以她就犯懶了,懶得懷疑。到十八歲,她懷疑了十二三年,懷疑累了。剛認識一個年輕的電子企業老闆,她想歇一歇再懷疑。年輕的盧老闆要讓她一輩子都歇下來,什麼也別做,就踏踏實實做他的愛人。 她跟疏遠的父親恢復熱線聯絡是魚下水事件之後。過年過節,她是父親家的一個遠親,一個客人,受著繼母一視同仁的招待,只是在出門時手心裡被父親偷偷塞入一遝錢。父親塞給她的錢不論多少,都是一個年節到下一個年節的全部父愛。偶爾父親送她去汽車站,路上問起她和母親的日子。她提到母親和繼父有關魚下水的口角,父親的眼睛亮了,眉毛飛揚起來。從此她懷疑,凡是有關母親和繼父的壞消息,都能改善父親的心情。母親和繼父為電費吵了,為母親參加音樂猜謎繳的費用吵了,母親為了繼父吃發黴的花生米大哭了…… 所有壞消息都讓父親振奮,憋都憋不住看笑話的陰暗快樂。因此曉鷗又開始大膽展開新的懷疑:父親其實是愛母親的,愛得像生大病。在和繼父十多年的情場角力中,他對母親的愛用妒忌做肥料,滋養得深奧曲折,在他內心盤根錯節,離異只是截斷表層的軀幹,根須卻從未停止向靈魂方向伸延。早知他前妻把知識人物當神敬,再把敬意當雌激素催化她發情,他從雲南建設兵團回北京就會拼死考大學,而不貪圖現成的工資到旅遊局當導遊。旅遊局的外語人才太匱乏了,父親在雲南自學的兩冊「許國璋」通過熟人關係,就成了中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後的第一批外語國寶。 成了父親家一位常客的曉鷗發現父親開始主動打聽「教授夫人和教授」的近況。曉鷗這種時候會逗父親開心一番,講到教授繼父和母親的一些荒誕事件,比如一次母親下班回來找不到自己的球鞋,後來發現它們被穿在繼父腳上。母親驚訝她三十六號的鞋怎麼能穿在一雙男人的腳上。繼父說他童年少年都穿小鞋,因為他節儉的長輩總讓他跟弟弟搭夥穿鞋,如果兩雙鞋壞了一對,另外兩隻同樣尺碼的鞋可以湊成完好的一雙,因此他的腳在十五六歲就停止生長,並且穿小兩號的鞋毫不受罪。曉鷗看著父親仰臉大笑,從此她找到讓父親開懷的方式。 很快她懷疑父親這樣仰臉大笑並不是開懷的表示。看起來他笑那位教授的失敗,失敗地保持住一個女人的心火,因為女人的心對一個男人上火時是看不見那些怪誕細節的。其實他是笑自己的失敗:他與之角力十多年的,原來是這麼個病夫怪胎。父親敗給了這個怪胎,因此這場多角關係中,他是所有失敗者手下的失敗者。他曾以自己的失敗做犧牲,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贏,讓女人所愛的男人贏,但他發現到頭來他白白犧牲了,他的犧牲讓所有人都失敗。曉鷗懷疑父親是為此仰臉大笑。 一個星期過了一半,曉鷗的懷疑又回來了。段凱文講定是下星期一:不容置疑的日子、時間、錢數,那他二月三月間的澳門密行是怎麼回事呢?他在其他賭場的賬戶怎麼解釋呢?明明是無法償還其他債主的債務,才結識她梅曉鷗的,換個露骨說法就是梅曉鷗成了他的東牆,被他拆了去補西牆或南牆的。在他眼裡多姿多情的梅曉鷗無非是潛在的一堆殘磚碎瓦!懷疑使曉鷗站到段的角度和立場,回顧她梅曉鷗的所有言行:這堵正被拆毀的磚瓦還在無望地扮俏裝媚,無望地拿色相誘引他踐諾。 懷疑了三十年的梅曉鷗決定不再做被動的懷疑者。她馬上訂機票,打算乘下午四點的飛機飛北京。這天是星期四,如果星期五老季的錢莊還收不到段凱文的電匯,梅曉鷗會在他的豪華辦公室突然現身。 到達北京已是晚間九點多,媽閣飛回內地的飛機照常誤點。她先撥了個電話給史奇瀾,電話關機。當然關機。繼續墮落還是挽救工廠和他自己,老史都必須依靠關閉的手機屏蔽掉外部世界。老史的外部世界現在沒什麼好山水了,滿是討債人的嘴臉:殺氣騰騰的、憤慨的、絕情的、慘兮兮的…… 第二個電話是給老劉打的。她說澳門最近生意清淡了一些,正好偷閒在家抓抓兒子的功課。老劉說他們部裡派人去西非幾個國家考察,要在那裡開大型電廠和農作物加工廠,教非洲人務農。曉鷗瞭解老劉,他在手機上風馬牛的答話證明他老婆正和他緊密廝守。他們可以儘管各說各的。她有什麼要跟老劉說?無非是段凱文。段總的項目上了《北京日報》和晚報,標題叫「讓邊疆人民住上北京的人」,老劉熱烈推薦曉鷗讀一讀。可她人在澳門,怎麼讀呢,上網讀啊!老劉說自己五十多一把歲數卻已經上網讀報讀慣了,何況年紀輕輕的梅小姐!老劉不笨,知道曉鷗想聽什麼,題外話其實很點題:段總正在大展宏圖,亮相率這麼高,會是區區的賴帳小人嗎?他若賴帳連藏身之地都沒有。 曉鷗跟老劉道了「拜拜」,然後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北京日報》的網站登出三張照片:段凱文和段太太站在沙盤前微笑(段太太一副世俗笑臉,腰圍富態,油光光的妝容)。沙盤上林立著大群的迷你高層住宅樓。另外一張是戴安全盔的段總,挨著設計師們,向遠方伸出指點江山的領袖手臂。最後一張是和一群建築民工合影的,看上去民工們和段笑得都有些傻,像啞劇面具,但願段沒有欠發民工的工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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