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二五


  她進入自己的郵箱。第一封郵件是個匿名者來的,她的防火牆提醒她,可以拒絕這位陌生訪者。

  曉鷗卻讓陌生訪者進來了。原來訪者不陌生,是改頭換面的史奇瀾。老史躲在關閉的手機、停業的工廠、密封的門窗後面運作了個新網站,出售硬木家具和雕刻。一件件作品配上解說詞和音樂,未語先聲,異國風情的樂器奏出單純的海洋島國土著的旋律,接著一片南國土地淡入,解說員告訴你,小葉紫檀的故鄉南洋群島在七十年前的模樣,畫面漸出現泥沼中的樹林,畫面淡出又淡入,樹林稀疏了。解說員又告訴你,這是五十年前的紫檀樹們,多少年才能長一毫米,畫面淡出再淡入,樹林不見了,只剩一些癩痢枝幹,似乎沼澤地原先種下的是一片林子,而收穫的卻是一片拐棍。

  解說員於是告訴你,小葉紫檀被伐得差不多了,這些還沒長成樹的幼苗其實已是老壽星,歲數在一百到一百五十歲之間。因而這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昂貴木材。畫面再次淡出淡入,那片「拐杖」被收藏之後,正被一雙手打磨,木質在這雙手下漸漸閃動靈光,鏡頭再一切,木料已經圓熟潤澤,看上去微帶體溫,如同活物的肌膚,畫面展開,那雙手上拿著的是一個筆筒的半成品。

  曉鷗太認識這雙把玩珍貴木料的手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微微發黃,因為老史抽煙一般都抽到過濾嘴快著起來,出於儉省或是專注。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同樣也能化神奇為腐朽。在賭台的綠氊子上隨便動一動,成百上千件神奇作品都糞土一般不值一文地被整車地拉走。

  但曉鷗還是愛這雙手,愛得想把自己橫陳到這雙手下面,讓它們打磨拋光,拋掉所有其他男人的指紋。這雙手是怎麼長的?每根手指都是流線體,就像沒長關節。那一顆顆指甲都是完好飽滿的橢圓,更合適一個閒散無聊的女人去擁有。

  夜深了,曉鷗敢於放肆地想一想自己對老史的感情,不純粹是感情,還有情欲。老史的浪蕩、老史的消極、老史的才情,合成一種老史才有的風流。曉鷗暗暗地相信,這是她一個人認識的老史,而所有人認識的都是很不同的老史。她甚至覺得,老史只在她面前做真正的老史,而在所有人面前做人們共識的老史。曉鷗這樣認為,是因為她只在老史面前做那個敏感、多憂,卻又成熟得像老史的小母親的梅曉鷗。她憎惡老史的淪落,可她自己早已是個淪落的人,淪落是老史和她所獨有的境界,形成了她和他獨有的情調。而她和他獨有的境界是沒有陳小小的份兒的。

  她用MSN給老史回了幾句話。

  「看到新網站了,很美。這些天常想到你。」

  老史的郵件在十分鐘之後過來,是一張他信手劃拉的速寫,寥寥數筆,勾勒出他憂愁的苦笑,題字為「斷腸人在天涯」。五十歲的一個男人,這種時候總玩得很年輕。

  曉鷗又回了幾個字:「傳神!你是個寶!」

  老史沉默了。曉鷗覺得自己拋了個球過去,沒被拋回來,這一夜就要寂寞地結束了。再說,她拋過去的球有點像繡球,於是她又寫了一句話。

  「法院的事進展如何?」

  「有點進展。」

  「什麼樣的進展?」

  「找到了一個熟人,跟法官溝通了兩回。不過對手們也都在法院有熟人。這年頭同一個熟人吃雙方是常見的,還有吃三方、四方的呢。」

  「法官應該比你的債主們英明啊,應該勸阻債主們把你往死裡逼,因為逼到死你充其量就是一條命和一庫房存貨,不逼你的話,他們就等於在你廠裡存了一筆整存零取的鉅款,幾年後結算連本帶息,就遠不止他們存進的數目了!」

  老史那邊沉默了。沉默長達五分鐘。

  曉鷗發了一個「?」過去。又是三分鐘啞謎。

  然後老史發過來一張漫畫:一隻母雞蹲在草窩裡,旁邊放著三四隻蛋,從各方向伸過來抓蛋的手起碼有幾十隻,一隻手直接伸進母雞屁股,去摳那個即將臨盆的蛋,血順著那手流出來。母雞頭上長著史奇瀾式的半長中分頭。

  曉鷗明白那意思:怎樣頻繁產蛋也來不及,產一個蛋有十隻手等著來收,沒產出的蛋已經被擁有,這是他老史目前的悲慘現狀。未來也許更悲慘,那些伸入母雞產道摳蛋的手最終會掏空它,掏盡它最後一滴血。

  老史或許是沒錯的,他就算能下金蛋也扛不過太多的收蛋的手。他窮盡一生產蛋量也許還遠遠不頂那些手的需求量。他畢竟是個比赤貧線還要貧窮一億幾千萬的窮光蛋,需要產多少金蛋才能從負數值的身家回到正數值?五十歲的老史很可能看不見自己東山再起的一天了。

  曉鷗看著「產蛋圖」,淒然得很,她也是那眾多搶蛋的手之一。老史這只高產蛋量的母雞產下的蛋有十分之一會由她收走。那只伸進母雞產道、摳出血淋淋的早產蛋的,或許正是她梅曉鷗的手。

  她站起身,在房間裡閒步,刹那間她抓住自己一個可怕的念頭:告訴老史,只要他再不上賭台,她就勾銷他欠她的債務。但她立刻冷笑了:一千三百萬,她孤兒寡母,這世上有誰會白給她一千三百萬?如果她欠人一千三百萬有誰會饒她一個子兒嗎?十多年前,那個姓尚的給了她十萬美金,說是禮金,是贈她的賭資,幾年後找到她家門口,一點虧都沒有吃,按零售價嫖的話,他的花銷早就超出了十萬。因此他預付的是超值批發價,批發了整整一年的梅曉鷗的青春。二十二歲到二十三歲的曉鷗,彈指欲破的曉鷗。那時候,誰會白給她一毛錢?

  好險!她在窗前頓住。差點事情就成了另一個性質:史奇瀾當然清楚他和曉鷗一直以來心底的情感暗流,他會明白梅曉鷗用一千三百萬交換什麼,一千三百萬,她梅曉鷗也給自己批發了一個情夫,只不過相當昂貴。太昂貴了。

  她像從懸崖邊回頭一樣,離開窗口,走回寫字臺。老史沒有再發郵件給她。她關閉了「產蛋圖」,回到先前的視頻:老史那流線型的手指愛撫著溫潤的紫檀,紫檀那深色肌膚舒適得微顫……這是她所見到的最富感知的手,即使撫摸木頭,木頭都舒適,何況人非草木。她愛烏及屋地從那手愛上那人,儘管是一種缺乏靈魂和詩意的愛,很生物的一種愛。

  她洗澡出來,給保姆打了個電話,詢問兒子放學之後的瑣瑣碎碎,作業寫完了?飯吃的是什麼?幾點睡覺的?從保姆的報喜不報憂的回答中,她打些折扣,得出大致正確的答案,比如保姆說:「九點鐘睡覺的,睡前玩了一會兒遊戲。」那就是說:「九點開始洗漱,十點上床,十一點多入睡。」

  然後她發現兩條短信,是她洗澡時阿專發來的。史奇瀾在澳門出現了!第二條短信是阿專請示曉鷗,要不要跟老史接觸。

  剛才的「產蛋圖」竟是從澳門發過來的!視頻也是一路北上,穿越三千公里送達曉鷗的!

  曉鷗看了一眼手錶:夜裡十一點五十五分。她按下阿專的電話號碼。老史那多情風流的手把一塊烏黑的紫檀木料都摸活了,摸出體溫了,險些摸得她梅曉鷗醉過去,一筆勾銷掉那一千三百萬!

  阿專在《獻給艾麗絲》急急忙忙的第四個樂句之後接起手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