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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昨晚幾點鐘?」

  「十二點多。」

  兒子不作聲了,讓母親去意識「十二點多」還能不能算「昨晚」。五月假期能把不賭的人變成賭徒,曉鷗伺候款待一批批賭客,昨夜十二點多算是最早一次歸家。把兒子送上學,她洗了個澡,打電話叫來她的按摩師。在推油的一小時中,她睡著了。女按摩師把賬單放在茶几上,又往她身上搭了條薄被,悄悄地走了。

  這是無夢的睡眠,像兩小時的死亡。手機在十一點半響鈴。阿專告訴她,段總正要上輪渡去香港,給曉鷗買了一包肉脯、一盒杏仁餅。曉鷗讓阿專替她把肉脯和餅吃了,替她謝謝段總,也替她祝段總一路順風。

  阿專明白他的女老闆對段總已失去了崇拜和敬仰,於是來一句:「肉脯才多少錢一斤?我剛才差點替你扔給他,告訴他我老闆從來不吃肉脯和杏仁餅。」

  曉鷗把手機的麥克打開,放在洗臉池檯子上,開始往臉上貼面膜。曉鷗對每個客戶的態度就是阿專的風,風向一變,他馬上奮力使舵。只不過曉鷗的風刮一級,阿專的舵會轉九十或一百八十度,曉鷗略微的失望、失敬,在阿專那裡,就是橫眉冷對。女老闆的任何態度趨勢都被他若干倍放大,並去除裡面的微妙和複雜,落實成底層人痛快的非愛即恨。每一個奴才在執行主子意圖時都會把意圖誇大得走樣,同時誇大自己的奮勇和忠心。

  「何必得罪他?維繫一個客戶不容易!」曉鷗的嘴唇被面膜制約了,吐出的字眼都有些變形。

  「什麼爛仔客戶,到處打地洞!把幾個賭場下面都打通,你的錢搬到他家,他的錢再搬到下一家!怪不得托老劉找到了你,因為他在那兩家欠太多錢,借不出錢了!老劉也是個老爛仔!丟!」

  她跟阿專再見之後,關了手機。

  曉鷗走進臥室,打開電視。假如她增長一點時事知識,那全得歸功於面膜。面膜給面孔灌溉施肥的時間是二十分鐘,曉鷗每天便多了二十分鐘有關經濟在美國復蘇、伊拉克撤軍在即、中國沿海台商逃跑、浙江小商品廠主潛逃之類的知識。這是個富人躲債的時代。

  二十分鐘的時事講堂關閉,曉鷗摸了摸面膜,幹了的面膜像面孔穿小了的衣服,繃在皮膚上。她走到落地窗旁的梳粧檯前坐下來,梳粧檯是前衛式樣,三面鏡子都很大,可以折疊,同時照著她的各個角度。照著這個戴白色啞劇面具的女人。這是一個怪誕的瞬間,髮式、浴袍、面具掩藏了作為梅曉鷗的一切證據,或說一切都不能說明面具後的人是梅曉鷗。於是一個更怪誕的想法產生了,她用指尖一點點撕開的面膜下,該是個陌生面孔,是個新鮮面孔:沒有盧晉桐斷指時留在她眼裡的永恆恐懼,沒有史奇瀾欠債的災難蝕進她眉間的淺淺筆劃,也沒有她慰問慘輸的客戶而推到雙顴上的難堪笑容。

  這對顴骨被她越來越缺誠意的笑澆鑄出來,高高地聳在臉上,強迫她向那個廣東祖先梅大榕返祖。因而她總是坐在梳妝鏡前磨蹭,讓臉貪婪地吸食面膜最後一點養分,讓臉容多一點自新的機會……這是廠主們、公司總裁們、銀行行長們大逃亡的時代,異國他鄉的徹底陌生就是他們的啞劇面具,一抹煞白上固定著傻笑,啞劇大師的喜劇都是悲劇。假如可能,段凱文們,史奇瀾們,盧晉桐們都會像梅曉鷗此刻一樣,躲藏到一抹煞白的面具後面,去賭,去劫,去造孽,甚至去愛。也像她此刻一樣懷有一線無望的希望:揭開的面具下會露出個更好的臉龐,更好的自己。

  十天后段凱文果然逃亡到無形的面具後面去了。每次電話都是忙音,偶然接通說是正在開重要會議,半小時之後打回來。發過去的一條條短信都似乎在天上飛,從來不著陸。最近曉鷗得到的反應就是關機。她揪住老劉,要他去段總公司看看,公司是否關張了,如果開張,段總是否還活著,還坐在他大辦公室的交椅上。老劉流露出輕微的憤慨,認為梅曉鷗被老媽閣弄壞了,對段總這樣的實業家都不往好處想。好處用著想嗎?賭場裡的人只看到人的壞處。老劉最後答應去幫曉鷗催問一下段總,什麼日子可以把兩千四百萬還上。並要代曉鷗提醒段總,兩千四百萬並不是梅曉鷗的錢(殺了她梅曉鷗她也不趁那麼多錢),而是賭廳的錢,段總不開恩把這錢還給賭廳廳主,就把她梅曉鷗擱中間了,把梅曉鷗推到欠債人位置受窘受辱。受窘受辱還好受,不好受的是她跟賭廳生意做不下去了:她所有的客戶都甭想再跟賭廳拿一毛錢籌碼。

  第二天老劉用一條很長的短信向她報告走訪段總的經過。段的公司當然沒有關張,沙盤一個又一個,段總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築成北京。段總不僅活著,並且一個人活十個人的時間,只有半分鐘跟老劉說話。老劉便把這半分鐘的談話轉告曉鷗:下星期一下午四點準時匯錢,請梅曉鷗收到款用短信告知。

  星期一下午,曉鷗等著老季錢莊收到段的匯款信息。五點整老季來的信息:「沒錢到賬。」

  曉鷗給段發的短信還是客氣的:「段總,錢沒有按預先說好的時間到賬啊。是不是匯路出故障了?」同時發了個懵懂表情符號。

  段凱文這次倒是理會了一下她,回短信說,財務忙別的事去了,沒忙完,延遲一兩天再匯款。

  曉鷗等了三天,星期五給等來了。請她等一兩天,她給的可是等三天的面子。所有電話線路照常地擁堵,曉鷗把電話打到段凱文公司前臺,前臺問她姓名。姓李,工商行的。半分鐘之後,前臺客氣地替段總向「工商行的李女士」抱歉,段總正在接待客人,半小時之後請再打過來。

  半小時到了,曉鷗再次撥通那個前臺小姐,小姐問她難道沒有段總辦公室的直撥號碼?有的,不過一般都打不通,不是忙音就是空響。那就打他的手機呀!手機更不接。前臺小姐閑著也是閑著,答應替曉鷗再試一次。

  段總沉穩的丈夫腔調出來了。

  「知道是你。」他沒有理會曉鷗強裝出的淘氣笑聲,「一般我是不接電話的。真接不過來!」他聲音很昂揚。

  曉鷗趕緊恭維,這麼忙的如今都是大人物,聽說段總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成北京了。

  「不是存心不承諾啊,是財務換了人。新的這一個什麼頭緒都抓不到,所以錢也就沒給你匯過去。」段凱文截斷曉鷗繞的圈子,直接把她想責問的告訴她。「下星期一下午下班前,錢一定匯出去。一分錢不會少你。」

  曉鷗謝了又謝,才掛上手機。段凱文的話聽上去字字實在,日子、時間都實在,下星期一下班前,那就是四點五十九分之前,錢一定匯到。微熱的手機在手心裡涼下去,她覺得被段凱文的大氣比得太小。催債催得太無情,太猴急,太不上流。她在十分鐘之前把段想成什麼人段清清楚楚。他連恭維寒暄都不要聽,抓緊時間把你梅曉鷗要聽的告訴你。你想聽的就是日子、時間、錢數。她已經把段排列到老史和盧晉桐的隊伍裡了,現在為了段在她內心背的幾周壞名聲過意不去。擁有巨大資本的段凱文被小本經營的梅曉鷗當成個無賴催逼,多麼地缺涵養,多麼地懷疑成性,多麼徹底地暴露她梅曉鷗一般只跟下三濫相處因此你不做下三濫就無法與她相處。

  她打了個電話給老劉。把段總錯怪了,老劉也許能從側面替她討到一點諒解。老劉很為她高興,因為她這次的錯誤懷疑被驅散了,真正認識了一個漢子段凱文,應該是大好的事。老劉再次打是疼、罵是愛地責備她,怎麼能懷疑一個年效益好幾億的段總呢?

  她不能不懷疑。她懷疑每個人欺詐、誇張財力、撒謊成性,懷疑每個人都會耍賴,背著債務逃亡。她靠懷疑保衛自己和兒子,保衛賭廳。她的懷疑早於對一個人的認識,早於一件事務的開始,她堅持懷疑直到疑雲被「終究不出所料」的結局驅散,或被「沒想到這人還挺守信用」的結局驅散。她不喜歡懷疑,明白人的快樂就是「不懷疑」,因此她明白,她是不快樂的。正如十多年前拉斯維加斯貧民醫院急診室那個護士一語道破:「哦,孩子,你多麼不快樂!」

  從她應該幸福的第一次愛情,她就開始懷疑:懷疑盧晉桐實際上是離不開老婆的,懷疑他不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其實都在他老婆懷裡。那時她不到二十歲,她的懷疑開始得多麼早。其實開始得更早,六七歲就開始了。六七歲的她懷疑父母相互之間毫不相愛,懷疑她夜裡聽到的嗚嗚聲是母親在哭:被父親打了之後在哭。後來她的懷疑跟著她的歲數成長、成熟和老到。她懷疑離異的母親變得好看起來的那天是淡淡抹了口紅,輕輕搽了粉。她懷疑母親是為了一個無恥的目的好看的。母親常常摟著她說,她只有兩條命根子,就是曉鷗和弟弟曉鷹。但她懷疑母親一定在外面做下了什麼虧心事才這樣緊摟她,母親恰恰是有了另一條命根子才這樣喋喋不休地稱她和弟弟為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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