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二〇


  段凱文慢慢地站起來。坐了七八個小時(大概連上廁所都免了),他幾乎把坐姿塑到自己軀幹上了。他忘了東南西北似的掃一眼左右,右邊的窗外是澳門五月的早晨。很多人擁有早晨,少數人是沒有早晨的。段總擁有很多東西,錢財、房產,但他不擁有早晨。漁夫們、菜農們、小公務員們幾乎一無所有,他們卻擁有一天中最新鮮最無邪的一部分——早晨。段總在此刻發愣:擁有早晨的人也許更快樂。早晨的海,深藍的冷調和霞光的暖調交疊,填海的大型機械還沒來……

  曉鷗想到這個早晨發生的一件大事:兒子一個人吃早飯,這一天母親的缺席多麼完整。

  「曉鷗能再給我拿些籌碼嗎?」

  曉鷗一刹那的神色包含的潛語段凱文是讀懂了:段總你這是無理要求。因為他緊跟著又來一句:「我一點兒都不困,再玩幾把。」他都笑不動了,可還撐出一個笑來。

  「段總,要玩可以,就玩桌面上的。」

  曉鷗小心翼翼地勸他。她都贏怕了,他還沒輸怕。曉鷗其實還有一層怕,就是怕他還不出錢。現在她在段和賭廳之間做貸款掮客:賭廳通過她把錢借給段去玩,去輸,十天之內他還不上錢,曉鷗就從掮客變成了人質。要想長遠做賭廳的生意,曉鷗這樣的疊碼仔就必須拿自己的錢去替賴帳的賭徒還帳,賭徒們可以失信用,她和賭廳之間,一分鐘的信用都不能受損。任何慘輸的賭徒都可能賴帳。梅曉鷗從十年前就開始認識一批勇於突破道德最下限的成功人士。她把他們的道德最下限當作處事起點,替他們想到最下三濫的做法,替他們想出最邪惡的對付她的招數,然後自己就會明白怎樣去接招、拆招。為了段凱文將來少賴一點賬,她現在就要擋在賭廳和段之間,讓賭廳少借他一點賭資。假如當年她不是高估了老史的道德最下限,沒能預想到老史能夠一再突破最下限而徹底獲得無道德的自由,老史不會輸得身家倒掛,比赤貧還要貧窮一個多億。

  而段總沒商量地告訴她,玩就玩大的,三百萬還算大嗎?

  怪不得他那個賭友說他見老,輸老了。這幾個月把幾年的份額都輸了。曉鷗看出他鼻翼到嘴角的八字紋深邃許多,把五官的走向改變了,一致向下。儘管隔著眼鏡的鏡片,曉鷗還是能看見那微紅的眼皮下,眼白也是淺紅的。

  「那就兩百萬吧。」段果斷地說。他給自己的開發公司旗下某個項目撥款,一定不如他此刻果斷。

  「段總,這樣吧,我們先要點東西吃,吃的時候再商量一下,你說呢?」

  曉鷗露出一點厲害角色的風貌來。她想讓段凱文明白,將要談的不是什麼好事,她手裡握著他的短。段凱文是什麼眼力?這還看不懂?他已經看見對面這個不到一百斤的女人從女掮客變成了女債主。

  「你先把二百萬給我。贏了輸了就這二百萬。」依然是個沒商量的段凱文。

  曉鷗的舌頭上排列好了句子:你段總在新葡京可輸得不少,再從我手裡借,我們這種小家小業小飯碗,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你周轉不過來,還不上賭廳的錢,可憐我們的小飯碗就砸了。

  「那好吧,不過咱們可說好了,就二百萬!」

  梅曉鷗排列尚好的揭露語句不知給什麼偷換了。也許是她的婦人之仁,也許是他的沒商量,也許二者兼有。等他拿到二百萬籌碼又回到賭臺上,她想明白了。一些男人生來是當丈夫的,在所有女人面前都是丈夫。在大部分男人面前也是丈夫。你成了女債主,他還是大丈夫。梅曉鷗懷恨也罷,窩囊也罷,情不自禁就讓當慣丈夫的段凱文主了事。歷史上不乏大丈夫,都明白他們是大混蛋也不敢不讓他們主大事,大事中包括一國一黨的興亡,也包括你一個草民的存歿。

  即使段凱文是大混蛋,她曉鷗也不敢不讓他混蛋下去。

  老劉一覺睡醒,在泳池邊上看了會兒報紙,到賭廳找段總來了。找飯轍來了。他這次很乖,不敢接近賭台,怕段總再用目光殺他一次。那回他挨了段總那一眼,自尊倒斃到現在還沒還陽。他用短信把曉鷗叫到賭廳外,縮著脖,探著頭,問段總一夜是輸是贏。

  曉鷗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段總沒贏。因為她這一夜贏得太難以啟齒了,太心驚肉跳了,贏的那個數目讓她驚悚。她為了老劉好,別跟著她驚悚。

  沒想到老劉在中午就知道了實情。曉鷗回到房裡匆匆睡了兩個小時起來,看到老劉的短信:「段告訴我他輸了三千多萬!」曉鷗一看表,這會兒是中午十二點五分。

  她累得一動也動不了,又閉上眼睛。剛才她睡死了,連短信進來都絲毫沒打攪她。渾身酸痛,太陽穴突突地跳,段凱文輸得這麼慘,她贏得也這麼慘。

  她發現之前還有幾則短信。一則竟然是史奇瀾發的。「事情都搞明白了,所以謝謝你。正在請法院出面跟各方債權人調停。」

  老史的短信讓曉鷗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史的魔力,身家成了大負數,還是牽著曉鷗的柔腸。自問曉鷗喜歡他嗎?「喜歡」太單調、太明快、太年輕幼稚了。不到三十六歲的梅曉鷗已是滄海桑田的一段歷史,給出去的情愫都是打包的,亂七八糟一大包,不能只要好的不要壞的,只要正能量撇去負能量,她打包的情愫中你不能單單揀出「喜歡」,要把囊括著的憐憫、嫌惡、救助、心疼……自相矛盾、瓜葛糾紛的一大包都兜過去。

  她撐著身子起床。為了給老史回信息。

  這一夜被段凱文抓了壯丁,去當他的敵人,招架他的拼搏,雖然勝出,但她自身像受了重創,絲毫沒有打勝仗的欣喜。

  拿起手機,老貓來了一則短信。

  老貓說:「來大貴客了吧?難怪一點都想不到貓哥了。」

  這條信息沒有得到曉鷗的回復,老貓又追了一條:「這貨肥吧?所以不跟別人分吃了。」

  媽閣地方小得可憐,什麼事都瞞不住。老貓酸溜溜的,吃著雙份的醋:一份是作為男人的,曉鷗傍上了段凱文這種億萬大佬;另一份醋更酸,小小一個女人家,你梅曉鷗一夜就闊了兩千多萬。到這種時候,老貓對曉鷗是窄路上的冤家,你死我活。別把我老貓當寵物,老貓眨眼間就可以是個大流氓。

  曉鷗能想像出老貓給她發短信時的模樣,臉上的肉都橫了。她默想幾秒鐘,決定讓老貓酸去,不理他。這行當內哥們變成對頭,對頭變成哥們往往一瞬間。她急著給史奇瀾回信。她想了又想,苦於沒讀過什麼書,想不出既說得明白又不用直說的話來鼓勵和安慰老史。結果她飛快地在手機鍵盤上打出「浪子回頭金不換」七個字。浪子老史只要不往老媽閣回頭,就真有救了。

  曉鷗到了酒店大堂,老劉馬上呼喚著迎上來,曉鷗想到幼兒園放學了,只剩他一個沒有家長來接的老孩子。他餓了,等家長帶他去吃午飯呢。

  「段總呢?」曉鷗問。

  「睡覺去了。」老劉回答。

  「那兩百萬也打完了?」比「輸完了」好聽。

  「沒全打完。他說他太累了。」

  老劉細瞅了一下曉鷗的臉。臉可不怎麼晴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