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一九


  檯面下的黑莊家曉鷗眼下輸給段凱文二千四百萬。她的房子正在一面牆一面牆地被拆走。她的花園正在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收縮。她的未來原本是一片不大的海,正被迅速充填,泥沙石塊塵土飛揚地填進來,大堆的垃圾糞土也混進填充物被傾倒進來,填去那片不大的蔚藍,雖不大卻祥和無浪,那片蔚藍的港灣消失得好快,連同映在裡面的陽光、海鷗……連同映在上面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曉鷗和兒子是這片翻卷而來的大陸最後填平的……

  曉鷗唯一的指望是段凱文今天走火入魔,堅決不站起來,一直打到早晨。盧晉桐打三天三夜的牌是常事,打到人發臭。只要不站起來兌換籌碼,最後十有八九是贏得少輸得多,不賭的何鴻燊才能成賭王,沒人能贏不賭的人,只要段別站起來,賭下去,臭在椅子上,最後贏的就是曉鷗。

  果然段凱文輸了兩注,曉鷗的惡毒祈願生效了。

  又押一注大的,再輸。

  曉鷗活了一般,從扶手椅上站起,來到外廳門外的走廊上踱步。不踱步不足以平息她幸災樂禍的心跳。反正阿專在為她看守現場。阿專的短信不斷砸入她的手機,每一則短信都是曉鷗的捷報。

  檯面下的賭局遠比檯面上殘酷。不到兩個小時,曉鷗從傾家蕩產的邊緣回到午夜時分的身家,回到段強迫與她為敵的時分,段讓人給他添兩壺新茶,侍應生要撤下舊茶,他推開了侍應生的手。三把對著瀑布的茶壺嘴也救不了他順流而下、每況愈下的態勢。

  兩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操著酒後內地人的嗓門從電梯出來。他們議論段總的話段總在內廳都應該聽得見,倘若他不是輸得滿腦子轟響。曉鷗因而知道這兩人是段總的生意夥伴。段凱文見曉鷗時說,他是跟兩個朋友來的。這兩個就是段的朋友。老劉沒讓段總包括到朋友中去,老劉在段總心目中只配做馬仔,拿好酒好菜餵養就夠了。因此段到媽閣來,可以選擇帶著老劉或忽略老劉。二月到三月間那次造訪,段總做了個決定,把老劉忽略掉。

  段凱文瞞老劉只可能是一個原因。因為老劉跟梅曉鷗認識的時間遠比跟他段總要長。一旦老劉知道了段總秘密的媽閣之行一定會向曉鷗坦白的。

  那麼段總二三月間來澳門的秘密是什麼?

  捷報叮咚一聲落入手機,一顆金彈子落入玉盆的聲響:段總又輸了。

  曉鷗對賭台的局勢就像盲棋手對於棋盤,看不看無所謂,每一次變動她都清清楚楚。現在段總在檯面下輸了她六百萬。行了,她該出場了。

  進了內廳,讓她吃驚的是段凱文酷勁如故,仍然一副僧侶的淡定,七情六欲別想沾他。他的專注也是僧人的,把自己封鎖在裡面,子彈都打不進去。

  「段總,咱還玩嗎?」曉鷗像叫醒孩子的保姆,生怕嚇著孩子,同時也提防孩子強迫醒來後必發的下床氣。

  「……嗯?」段凱文沒被叫醒。

  曉鷗退一步,等下一個機會再叫。

  接下去段凱文小贏一把。電子顯示器上的紅點和藍點打作一團,肉搏正酣。這是該收場的時候。段卻盯著熒光屏,專注地翻譯天書呢。這時不應該再叫醒他一次。不然曉鷗一定是「下床氣」的受氣包。終於等來機會:段打手勢讓荷官飛牌。曉鷗把嘴唇湊近他刮得溜光卻一夜間冒出一片鐵青的臉頰。

  「段總,咱不玩了吧?天快亮了。」就差抱抱他、拍拍他了。

  「還早。」段看了一眼腕上的素面歐米茄(這是曉鷗頭一次見他給他打高分的原因之一,佔有巨大財富但不炫富),「要不你去休息,有阿專陪我就可以了。」

  再勸就出格了。她的心到了;她是力阻他輸的,但攔不住他非要讓她曉鷗贏錢啊。

  現在已經沒有回家的必要了。兒子在一個多鐘頭之後就會起床,那時她一定剛入睡。母子共進的早餐肯定會取消。所以她決定在酒店開一間房。就在去房間的途中,她識破了段凱文二三月間來媽閣的秘密。她的困意全消,寒流如一條冰冷的蚯蚓從後脖頸一直拱向腰間。段凱文瞞了她天大的事。

  她馬上給阿專發短信,說是短信其實有上百個字。字字都催促阿專動用他所有的社團哥們,查遍澳門各個賭場,大小不論,統統梳理一遍,看二三月間是否有個叫段凱文的賭客立賬戶。阿專吃驚地打電話問她,難道要他現在查?當然現在!可是時間太晚了!已經晚了,不查就更晚了!不會讓弟兄們白幫忙的!

  阿專無條件接受了命令。他的女老闆說了:不會讓弟兄們白幫忙。女老闆從來沒讓他的弟兄們白忙過,這點信用她是建立了。因此他的弟兄跟他便越來越弟兄。弟兄們很願意直接做他女老闆的弟兄,只是她不屑於罷了。

  早晨六點,阿專的短信息到了。段凱文不僅在她廳裡開了戶頭,也在另外兩個廳開了戶頭。二月二十六號他不僅來媽閣豪賭,並且暴輸。阿專的一個弟兄還打聽出情節:一次他幾乎贏了,眼看要站起收手,但又坐了下去。原因是他只差四十萬就贏到兩千萬了。這個情節跟另一個弟兄打聽的情節拼接起來,茬口對茬口,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畫面:段在頭一家賭場輸了兩千萬,打算到第二家來贏出輸掉的數目,在贏到只差四十萬的時候,想把運氣再抻一抻,但他不知道運氣本來已經抻到了極限,這最後四十萬的一抻,抻斷了。轉折的那一注,他押得不大,本來也就想湊個整數還債,輸掉之後他開始押大的,這樣就上了惡性循環的軌道,越輸越想贏,贏了又怕輸,不敢押大。這樣輸的全是大注,贏的全是小注,越往下贏得越少,最後又填進去三百萬,一個子兒不剩地站起來。

  眼下段凱文跟梅曉鷗玩一舉四得,加上檯面一份,一舉五得,是為了償還他在另外兩家賭場欠的債。吃齋念佛的平靜之下,原來是如此兇險的野心。淩晨他險些贏了兩千萬,要不是他的野心奔著一個更大的具體數目,曉鷗就要考慮賣房子了。一個人運氣究竟多厚實,無法知道,於是便貪得無厭地抻呀抻,已被抻得很細了,就要斷了,可知足的有幾個?繼續用力抻。人的欲望總比運氣大那麼一點,如人渴望獲得的比能夠獲得的總多那麼一點。她的阿祖梅大榕要是能穿越五代得到他灰孫女的明智,也就不必用自己的身體去填海了。段凱文、盧晉桐、史奇瀾之類要是願意吸取梅曉鷗的明智,也不至於斷指的斷指,破產的破產。

  她又接到阿專短信,讓她儘快上樓。

  貴賓廳只剩四個人。日出時分等於賭場的深夜,夜班的荷官們早回去睡覺了,換班的荷官們還沒睡醒,眼神手勢都遲慢一些。這一刻還耗在賭台邊的多半是要跟賭場拼命的,他們不信拼到底什麼也撈不回來。因此曉鷗此刻看見的,就是在拼死的段凱文。他與之拼死的不只是賭場,他還跟曉鷗拼。從段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靜的,但這沉靜是殺手的沉靜。一個陷入重圍的殺手。渾身血染,拼不拼都是完結,不如就拼。他向一邊砍一刀,向另一邊砍四刀,曉鷗感覺得到他在垂死地向她砍殺,砍著砍不著,力量是大的,意圖是狠的。

  阿專遞給她一個眼色,要她看檯子上。檯子上還剩七萬塊的籌碼。不夠押一注的了。她馬上演算出這一夜她的所得,連贏帶碼傭兩千多萬。

  「段總,該歇歇了。」她把臉偏側一點,哄慰地一笑。你想跟我拼死?我來救死扶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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