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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梅小姐累了吧?」

  「還好。」

  曉鷗急忙把老劉往餐廳領。老劉和她認識很多年了,但從不改口直呼她姓名。似乎「梅小姐」是個什麼官銜或職務,機關裡混了大半輩子的老劉不叫人的職務覺得對人不敬。

  「梅小姐是不是為段總擔心啊?」老劉的心一點不粗。

  「沒有啊!」她當然擔心,擔心段總拖賬、賴帳,擔心他重演二三月間的把戲,到別的賭場去賭,妄想用賭贏的錢還曉鷗,結果債越還越多。段凱文到曉鷗這裡來賭,很可能為了還二三月間欠的賭債。賭徒拆東牆補西牆的人多得很,梅曉鷗既不願做東牆讓人拆,也不願做西牆去給人補。

  「梅小姐要是為段總擔心,那是大可不必!段總邀請你去北京,你沒去;去了你就看見了,賭桌上玩這幾個小錢算什麼?段總在北京拿下多少地皮?哪一塊不值十多個億?他還不了你錢他的地皮能還呀!」

  這位副司長老劉真不簡單,讀人的心思讀得這麼好!曉鷗皺眉笑笑,還是否認自己在為段總還不還債的事憂愁。她真的是累極了,筋疲力盡,看人輸贏也很消耗,心臟不過硬的都看不了。跟老劉閒扯的同時,她發出一條短信給阿專:「第一次段來澳,是否真上飛機回京了?查澳航。」

  老劉還在為段凱文做吹鼓手:「二零零零年,段總就上了財富雜誌的富人榜!你想啊,一個人賺那麼多錢,多大壓力?什麼嗜好都得戒了才能幹出那麼大事業來!段總就好這一口!賭博沒別的好處,但刺激,一刺激必然減壓!」

  曉鷗把一個灌湯魚翅包舀起,咬了一口。老劉的演講把她這唯一的聽眾征服了,魚翅吃在嘴裡毫無味道,像一團半溶化的塑料線。她奇怪怎麼會認識老劉這麼個人,並且始終保持著忠實的聯繫?有了老劉,才有了一系列的人物故事,包括史奇瀾悲壯的興衰史。她想起來了,老劉是姓尚的上海男人帶來的。姓尚的當時急於將曉鷗脫手,他把所有男性朋友和熟人——只要嚮往色情玩得起婚外戀有可能接手曉鷗的男人他都搜羅起來,帶到曉鷗身邊。曉鷗向姓尚的表示,自己不收破爛,連姓尚的這堆破爛她都在犯難,怎麼處理掉。之後不久她就收到盧晉桐的電話。就在十年後她聽老劉演講的這一刻,她突然徹悟,她的電話號碼是姓尚的出賣給姓盧的。賭博是個偉大前提,男人們在這個前提下求同存異,不共戴天的情敵都能把各自的小罪惡納入共同的偉大罪惡中,姓尚的和姓盧的就這樣化敵為友,患難與共。

  「段總一次慈善捐款就捐了一千萬!汶川地震他捐了五百多萬的建材!梅小姐你千萬放心,我可以用人格擔保……」老劉對自己的人格很是大手大腳,常拿出來擔保他好賭的闊朋友。

  阿專的短信來了。曉鷗朝放在餐桌上的手機瞟去,馬上讀完調查結果。阿專調查了航空公司那天登機的旅客名單,段凱文果然不在其中。他在登機的廣播召喚聲中走向閘口,漸漸慢了步子,忽然轉身,向出口走去,在詫異的航空公司檢票員眼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他不是編故事騙曉鷗的,他誠心誠意地要乘飛機回北京,只是一念之差想到何不殺回去,把剛欠下那個女疊碼仔的錢從別家贏回來?於是,在機場回蕩著廣播員呼喚「段凱文先生」的時刻,他邁入了一輛停靠在出租車位上的出租車,向老媽閣殺將回去。

  自從他萌生再回澳門的念頭,那念頭便成了拋進水裡的葫蘆,摁下去又浮起來。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的他一顆心躥上躥下,帶動他整個人浮浮的,也像個落水葫蘆。他無法再通過他認識的三個疊碼仔借錢:他欠他們的數目太大。東牆、西牆全拆了,南牆仍然補不起來。只能動賭場外的腦筋。他的集團有一筆外匯儲備,不過動用它要經過董事會通過。只動一點,三十萬?不,六十萬,只要過後給個好說辭,痕跡都不會有。那麼什麼說辭呢?現在不去想,以後有的是時間去想。

  他用手機向財務總管發了一條短信要他和出納一起,各匯三十萬到他的香港賬戶。財務回信問他沒有簽名怎麼辦?三天后回到北京再補。財務電話打過來了。生怕有人竊取了段總手機,冒充段總下指令。

  「我在香港看上一套房,要交押金。」他告訴財務。

  說辭不知什麼時候上膛的,張口便發射。

  現在三面牆都補不上,又來拆北牆。

  他在等待財務匯款的時候大睡一覺。八小時之後,老媽閣燈光璀璨的黃金時段到了,他走進賭場大廳。誰也看不出他四面牆三面已拆成斷壁,只剩一堵牆既當門臉又做靠山。

  他混跡于上百成千的賭客,找到一份大隱隱于市的清靜孤寂。他覺得狀態從來沒那麼好過。

  曉鷗想像得出,段凱文贏到第一個一百萬時的心情,幾乎像他掘到第一桶金,那種微帶辛酸的喜悅,直到死他都不會忘懷。他一百萬一百萬地往回贏,艱辛而細緻地搏了一天一夜,上了八百萬,又跌下,還有一次上了九百五十萬,他已經兩天不吃不睡。新陳代謝接近停滯,但他心裡寫好的那個數目不可更改。壘到近一千萬的數目再次崩塌下來,他像個不屈的孩子,把一堆積木搭起來,看它們搖搖欲墜地越壘越高,大小方圓都不規則,每一塊都放得不是地方,都被強迫著去承上啟下,而頑強任性的孩子仍然讓這岌岌可危的高度不斷增高,讓偶然最大化,挑戰必然……段凱文當時一定像個搭積木的男孩,抖動著眼睫毛,看著大廈將傾而不傾,每增添一塊新積木,同時給他創立新高和催化崩潰的快感,人對自毀從來有一種暗暗的神往,人的飛速進化本身就包含隱隱的自我滅絕。因此段凱文在搖搖欲墜的數字頂端又增添一塊奇形怪狀的數字積木時,心底暗存著一毀而快的衝動。姓段的這個男孩固執地拿起最後一塊積木,假如這塊搭上去而大廈不倒……

  小心翼翼地,他押下一注,翻開……贏了。他離開賭桌,把將墜而終究沒墜的無形的大廈留在身後,帶一絲失落的悵惘,兌現金去了。是墜樓人一墜而快卻在最後一瞬被攔住的悵惘。

  曉鷗沒費多大勁就打聽到那次段凱文如何贏下一千七百萬。這就是賭的魅力,不知它暗中怎麼就青睞了你。曉鷗斷定阿祖梅大榕一定也受過如此青睞,那可以為之一死的青睞。最後梅大榕確實為之而死,把梅曉鷗的曾祖父變成了遺腹子。

  段凱文用贏來的錢償還了曉鷗前面的疊碼仔。一連好幾個月段凱文都暗自咂摸贏的滋味,滋味真是濃厚醇美,要若干次輸才能沖淡。

  此刻梅曉鷗喝著普洱茶,她對面是老劉漸漸油潤起來的臉,那張紫灰的嘴忙碌著,豉油鳳爪整只指爪進去,再成為零碎的小骨節出來,同時還出來關於段凱文在全國各地築起樓群的簡訊。一頓飯時間梅曉鷗已經用手機短信把段凱文在媽閣的總輸贏大體弄清了。

  背著三千多萬賭債的段凱文居然睡了長達十小時。他在晚上十點起床,換了一身乾淨挺括的衣服,梳洗得很仔細,只是左下頦留了一條血口子。刮得淡藍的臉頰上一道紫紅刀傷,讓曉鷗感到雄性的剛勁和無奈:他們的每一天都在刀鋒下開始。曉鷗心裡抽動一下,她雌性的那部分想為他舔舔那小小的傷口。

  「段總休息得好嗎?」

  「好!睡下去就沒醒過!」

  段大概看到作為一個單純雌性的梅曉鷗在女疊碼仔身體裡掙扎,要出來跟他稍許溫存,但被女疊碼仔無情地按住了。

  「餓嗎?我請段總吃葡餐吧!」

  「怎麼讓你請?我都不記得最後一次吃女人請客的飯在哪一年。」他做了個手勢,讓曉鷗先走一步,然後他再跟上,變成男女並肩的隊形。三十年前山東小夥子段凱文直眉愣眼地走進大北京的大清華,到今天這個准紳士大賭徒是怎樣的長征?

  晚餐吃的是廣東菜。他們沒有通知老劉。老劉給曉鷗和段總發了八條短信,都是打聽吃晚餐地點和時間。兩人都沒有回復。他倆的共同沉默說明什麼?老劉會去瞎想,段總要是拿梅曉鷗造緋聞,那可是一石二鳥:嫖、賭合二為一。一個為了催債一個為了緩債,上了床都好商量。他們只能任隨老劉去猜。餐桌上段凱文拿出一張紙,上面清楚地記錄著他這次來澳門的每一筆輸贏。一流的記憶,特等的認真,他是全靠回想記錄的。不僅這次記,他每次都記。賭博十來年,他記了十來年。一本分厘不差的賭賬,比他爹在山東老家當生產隊記分員記得更認真仔細。他指出,這單賭賬最下面的八位數,便是他欠梅曉鷗的錢。

  「哪兒是欠我的錢?是欠賭廳的欠廳主的錢!」曉鷗糾正他。可得把她自己擇出來,萬一他這次耍賴,債還不上,曉鷗可以當局外人出面催逼:賭廳讓我來催問段總,什麼時候能還上您輸給賭廳的錢?再不還她可以再催逼:段總您可不能害我,您不還錢我怎麼跟賭廳再借錢給我其他客戶啊?輕則砸了我在賭廳的飯碗,重則讓賭廳後面哪個黑社團做掉。聽說過社團為幾十萬、幾萬就做掉一個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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