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一八


  「段總,上次我沒來得及回答你的問題,你還記得不?」當然不記得了。因此曉鷗在一個節拍的賣關子之後又說,「你問我怎麼幹上這一行的。」

  段凱文有點驚訝:這個女人怎麼文不對題呢?酒勁兒正到好處,是最好談價的時候。

  「你還想讓我講嗎?」

  「當然想。」

  她看出段凱文當然不想。他不想讓她拖一個馬上要出征賭台的段凱文的後腿。他原以為她得體,分寸恰當,什麼時候該說什麼做什麼準確得很,難道現在她不明白他這一刻不在休閒,渾身肌肉像拉滿的弓,她不會蠢到這程度,認為他千里迢迢聽她掏心窩子來了。

  曉鷗全明白這一刻的他。算了,本來想拉住一個朋友,為自己,也為他。她把最後一口酒喝下去,給阿專打了個電話。

  「你馬上過來一下。」她明白阿專就伺候在附近。

  阿專三十秒鐘之後冒了出來,跟段總作了個揖。沒這些輸錢的大佬,阿專吃海風嗎?

  「你陪著劉先生去大廳玩,我跟段總上樓去。」

  上樓在阿專聽來是進貴賓廳。阿專祝段總玩得快樂,吉星高照。老劉也說了幾句相仿的廢話,便送段總出征了。

  段凱文在電梯裡看了曉鷗一眼,打聽她這半年多生意身體兒子好不好。其實他在打聽曉鷗眼下的心情。她哪點變了,跟今夜剛見面時不同了。不同安全藏匿在相同中,不還是個柔聲細語、甜甜美美的女疊碼仔嗎?注意到段總摘眼鏡,同時渾身摸口袋,她便從手袋裡拿出紙巾,供他擦眼鏡,周到依舊,但他還是覺得她不同了。

  「我看出你今晚不想讓我賭。」

  「我?不會吧?你這樣的大客戶來澳門一趟,多不易啊?大項目那麼多,擱下來抽空上澳門玩幾把,怎麼會不讓你玩呢?再說了,不讓你們玩,我們掙誰的錢去?」曉鷗這個老江湖滴水不漏地說。老江湖了,絕不會把失望、擔憂、疑惑露給你看的。

  進了貴賓廳是十一點四十五分。這時刻等於證券交易所的上午九十點,正是好時候,每一顆心臟都在放二踢腳。曉鷗帶著段凱文來到換籌碼的櫃檯,替他拿了一百萬籌碼。一張賭臺上的客人站起身,朝他們這邊招手。曉鷗確信自己從沒見過他,那只能是段凱文的熟人。

  段凱文坐在內廳的桌上。內廳只有一張桌,氣氛是莊嚴的,一個個賭客都更拿賭錢當正事。他們排除了人間一切雜念的臉只對著紙牌,告訴你賭錢也是一條人間正道,賭來的錢一樣誠實乾淨。段凱文入了座,把曉鷗侍奉他的茶盤重新擺置一番,茶壺嘴對著肩膀後面,曉鷗看不明白其中的講究,但講究一定是有的。

  剛才打招呼的人過來了,跟段說了句話。

  「你可比兩月前見老!」

  段總沒理他,曉鷗看著這五十多歲的「二」貨,真會說「客氣話」。

  「可能是瘦了。減肥哪?」

  段總點點頭,老不理不是個事,他是那種獨白也能聊下去的人。

  「瘦了好。不過兩月就瘦這麼多,也對自個兒太狠了吧?是倆月前在葡京見你的吧?那時還小小發著福呢。」

  「哎,我這兒開始了。」段凱文終於逐客了。

  那人說了句「你忙」便回外廳去了,途中留神了曉鷗一下。他把段總和他的生分想成了另一回事。

  曉鷗也想到了另一回事:段凱文在兩個月前來過媽閣,卻沒作為她的客戶來。那麼他來做什麼?跟某個女人做野鴛鴦?做野鴛鴦可不必來澳門,內地有的是比澳門合適的去處。那麼到澳門只能是為了一個目標:賭。既來賭,又瞞著曉鷗,為什麼?

  曉鷗馬上給了阿專一則短信,要他側面問老劉,段總是否在三月來過媽閣。沒有。二月中旬?也沒有。算了,別問老劉了,老劉同樣被蒙在鼓裡。聽到段總什麼事了?事倒是還沒有。

  在段總打頭三局牌的時候,有關他的短信飛去飛來好幾遭了。曉鷗最後一句是:「事倒是還沒有。」句子在她心裡卻沒有結束,還有個「不過我感覺有事」。

  段總贏了第三把、第四把。輸贏扯平。檯面下他跟曉鷗的白刃戰暫時歇息。

  曉鷗走到牆角的扶手椅上坐下來,突然發現段凱文面前的茶壺嘴對著的是什麼。是他背後牆上的巨幅水墨畫,一匹瀑布掛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凱文乘駕著瀑布,又不能讓大水沖了,這是茶壺嘴反沖大水的作用。

  幾乎認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濫的法術讓她梅曉鷗輸,以四倍的代價輸!曉鷗木雞一般呆住。賭桌上出現一陣騷動,段總又贏一注大的,現在輸贏不再持平,段一舉贏了一百五十萬。

  就是說,梅曉鷗輸給他的是一百五十萬的四倍:六百萬。假如段這時站起身,走開,定局就有了。不到一壺茶工夫,曉鷗失去了六百萬!

  曉鷗此刻再拉老貓、阿樂之類入夥已經太晚。你輸出六百萬的大洞來讓老貓他們堵,他們又不瘋。這種時刻,尤其講男女平等。要讓他們和她共擔風險,同贏同輸只能在事先,誰讓她事先貪心,想把檯面下段總輸的每一個子兒都獨吞?現在人家段總贏了,你想到我老貓了?放明白點兒,老貓雖然不斷跟你曉鷗起膩,但從來都是把你曉鷗當作此行當中你死我活的對手。這行當是個狼群,肉足夠的時候同伴是同伴,肉不夠呢,同伴就是肉。

  段又贏了一注。現在檯面下的黑莊家梅曉鷗輸給段一千二百萬。

  她狠狠地盯著段凱文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咒語可以成兩隻大釘子,把段的四方肩膀釘在描金仿古的緞面椅背上。只要段不站起來,曉鷗就有指望。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滿心都是惡毒祈願,願段凱文眨眼間輸個流水落花。

  她剛才的短信讓阿專覺出不妙來,從老劉身邊告了假,一臉呆相地來到曉鷗面前。阿專缺幾種表情:焦急、兇狠、專注,面孔需要以上表情時,呈現的就是一片呆板。而曉鷗此刻覺得他的呆板比任何表情都準確。她回答他的呆板就是輕輕一擺下巴,朝著賭台方向。

  現在六個賭伴全部沾段凱文的光,跟隨他下注,跟著他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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