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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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曉鷗在那一刻想起阿祖梅大榕來。據說梅大榕定親定了梅吳娘想鎮住她,或者說想取悅她,比如他能把頭埋在水裡一個鐘頭不出來,還能一口氣吞三口鹽,還能逗母雞打鳴。他一身把戲都是為了讓梅吳娘關注一下。梅吳娘一直沒有給過他關注,該笑的地方不笑,該怕的時候也不怕,唯有他賭博梅吳娘才怕他。他賭贏賭輸都讓梅吳娘重視他,或者輕視他,反正不能全然無視他。 二零零八年十月的梅曉鷗想,賭徒中竟然有梅大榕、盧晉桐那樣多情的。自古男人在疆場廝殺,勝者為王,為英雄為壯士,為贏家,贏得女人的傾倒、委身,男人們殺了幾千年,都想殺成贏家,寧可死,也要贏。現在沒了疆場,瞬間的成敗、死活、王寇就在鋪著綠氊子的賭臺上決出。他們相信女人的青春和美麗都屬贏家。他們不知道,女人中有那麼極小一部分是愛輸者的。比如梅曉鷗。她對昨晚演了一場鬧劇此刻體無完膚的史奇瀾憐愛得不近情理。她怎麼有這一份病態的憐愛?她在老史的結局裡看見了盧晉桐、姓尚的、段凱文的下場。她聽見陳小小在廚房裡忙什麼。菜刀碰到案板的聲響,碗和勺子相碰的聲響,小小又恢復成了一個賢惠小女人。 曉鷗在逃避盧晉桐的幾年中還是平靜安詳的,一天天長大的兒子那時候跟她非常親。得虧了尚總的十萬元禮金,十年前的十萬塊美元真經花,她精打細算用它過了兩年多。一天,她碰到了姓尚的。上海男人說他一直愛她。她聽懂的是:那十萬塊錢呢?是交帳的時候了。她在那幾年中已經打聽了,姓尚的遠不像他表現的那麼闊綽,加上他好賭,公司只是個巨大的空架子。她跟他沒有太多的周旋就把他惦記了好幾年的自己給他了。大概在半年之後,他把她送到了澳門。他的家室在美國,把曉鷗和他婚姻遠隔,只能把她送回東方。 一到澳門,她就為自己和兒子買下一套公寓,就是用來羈押老史的這套。然後她開始建立自己的小王國,搜羅老史這樣意志薄弱嗜賭如命的成功人士,把賭廳的大筆款項輸送給他們,支援他們盡興地玩,協助他們一個個築起債台。盧晉桐為賭一個總統套房的氣,賭掉了手指頭,賭掉了產業,最後賭掉了她梅曉鷗和他們的兒子。她用史奇瀾這樣的人報復盧晉桐,也報復自己:一個為十萬塊錢就委身他人的自己。她看著史奇瀾們一個個晝夜廝殺,彈盡糧絕,感到了報復的快感。 之後,再輪到梅曉鷗發婦人之仁,來憐愛他們。她的憐愛藏在憤恨、鄙夷和內疚中,連她自己都辨認不出哪是哪。只有老史是例外的。他是她害的,她總是避不開這個病態念頭。老貓聽到她偶然發出的自譴感歎會哈哈大笑:他們輸是活該呀!有水牛在前面拉他們到賭場來嗎?輸光的時候你不借錢給他們,他們就像守著有奶的娘偏偏餓著他們一樣,給他們一把槍他們敢用槍口逼你借錢!當疊碼仔容易嗎?憑公平買賣掙錢!憑辛苦,憑人緣,憑風險掙錢! 老史被陳小小帶回北京時,兩人都是一副跟曉鷗絕交的樣子。曉鷗在兒子的學校門口偶然看一眼表,那正是老史和小小的飛機起飛的時間。澳門到北京的最後一班飛機。萬頃晴空,應該不會誤點。曉鷗仰起頭。然後她聽見一個人在輕聲說話: 「媽,你怎麼哭了?」 §第六章 五月初又是澳門鬧人災的季節。珠海到澳門的海關從清晨到子夜擠著人。什麼都嚇不退人們,三小時、四小時地排隊,污濁的空氣,澳門海關官員的怠慢和挑剔,你急他不急,反正到時他有換班的。旅行團戴著可笑的帽子,腹部掛著可笑的包,所有的胳膊守護著包裡的內容,每一個擠過去擠過來的人都讓他們的心緊了又松:包中的賭資又一次倖免於劫。 澳門這邊所有的人渣都泛起來,幫人排隊的黃牛,推銷「秀」票的黃牛,幫人扛包的真假腳夫,推薦按摩院、旅館、散發餐館折扣券的掮客…… 曉鷗的衣服被擠皺了,頭髮也東一綹西一綹被汗貼在臉上、脖子上。五個廣東的客戶都是新客戶,她總是親自迎接尚未染指賭博的新客戶。 等她終於把五個新客戶帶出海關,帶到酒店,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半。還有半小時這五個人就白排隊了,海關十二點關閉。她讓客人們先到各自房間修整一下,客人們不明白他們欠缺的是哪方面修整,帶著海關人群相互薰染的複雜氣味進了賭廳。他們可沒時間浪費在什麼修整上。 她的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你好精神啊!」 發送人的名字是「段」。她四顧一圈,沒有發現發送者。「雖然你失約,我還是來了。」又是一條短信。她知道自己的笑很傻,捉迷藏玩不過對家那種迷惑而窘迫的笑。她知道對家在暗地正把她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因此她不得不笑。「往你正前方看。」短信給她指路。正前方的賭台周圍站著十來個觀局的人,賭臺上只有兩個賭客,其中一個是段凱文。原來他離她只有三米,這是她目光錯過他的原因。還有個原因是她以為他從來不入大廳做散客。段總跟她微笑一下,抬抬右手,就回到賭局裡去了。他指的失約是他們相約的「北京見」,並在見面時共謀她的棄暗投明,從疊碼仔生涯退役。曉鷗湊到段那張台看著段的小半個側面:這種相約能認真嗎?她梅曉鷗若認真了段總准笑她「二」。 段凱文玩得很小,跟勞苦大眾一樣,玩三百元的最小限額。段眼睛看著荷官發牌,屁股微妙地挪一挪,身體跟著向一邊讓讓,這是他朝曉鷗發的邀請,要她挨著他坐下。揭開牌,他輸了。曉鷗同情地笑笑。他的賭伴正踞贏勢,每下一注都引起周圍觀眾熱議。 賭台被圍成了個完整的圈,段總和賭徒像是被荷官逗弄的兩隻蛐蛐,而觀眾比角鬥的蛐蛐還要好戰。曉鷗發現段凱文做小賭徒跟大賭徒毫無區別,一樣潛心沉靜,輸贏不驚。他那種僧侶般的沉靜態度真好,讓這項依賴人類卑劣德行存在的遊戲顯得高貴了。 突如其來地,他站起身。這一局收場很乾淨。他向曉鷗笑笑,又是一抬手,請曉鷗先走。桌面上剩了五個籌碼,一千多塊錢,他抓起來,讓它們在他掌心輕輕擊打。曉鷗於是猜到段總年輕的時候是曲藝愛好者,唱過快板書。 段總告訴曉鷗,這次一塊來的還有另外兩個朋友,還沒吃完晚飯。她看見老劉從電梯間走出來,洗得煥然一新。午夜時分,澳門的好時光來了。曾有搭救史奇瀾嫌疑的女孩縈繞在酒店的植物叢邊,妝容是新鮮的。她這類女孩在夜晚十二點左右是最新鮮的。也許不是同一個女孩,但她們的模樣大同小異,假睫毛都是同一個商家出品。老劉在午夜時分也顯得年輕了。 段總邀曉鷗和老劉到吧台坐一會兒,喝一杯。她跟段接觸不多,但不操心他酗酒。此人除了賭之外,別的事不上癮,喝一杯只為了狀態更好。武松十八碗打死一隻虎,但武二郎倘若只喝一碗,死的就是三隻虎。段凱文喝著馬提尼說笑話。趁段總轉身跟女調酒師攀談她的葡國祖先時,老劉悄悄通知曉鷗,段總今晚還要玩大的,「拖四」。也就是檯面跟場廳賭一份輸贏,檯面下,四份。一百萬在檯面上輸了,四百萬在檯面下就會進入黑賭場莊主的腰包,或進入曉鷗的腰包,假如她獨吃的話。 鑒於上次跟段的第一個回合交手,段輸給曉鷗之流一千二百萬,假如曉鷗勇敢一些,亡命一些,滿可以一人足撈那一千二百萬,而不必讓老貓、阿樂瓜分。 「算了吧,勸段總別那麼打,輸了他跟我還做朋友嗎?」曉鷗跟老劉說。她感覺自己那一層甜美的笑容後,就是加速蠕動的大腦。 「勸不住。」老劉用他混著意大利風乾腸的氣息對她悄語,接著噴出大蒜麵包的乾笑。 段凱文仍然在用他侉頭侉腦的英文跟女調酒師練口語。他明白老劉需要長一點時間說服梅曉鷗。 「段總一年掙好幾個億,玩這點錢,不算什麼!」老劉的嘴巴更近了,用一小時前進入胃囊的傳統意大利餐招待曉鷗的嗅覺。他有些小瞧這個女疊碼仔,沒見過段總這種真正的闊佬吧?段總糟蹋掉的,比你一生掙的還多。段總掙那麼多錢花不完,他老劉都幫著著急。因此只要某總帶他來,他一定是盡責地幫他們花錢。 曉鷗這一刻心思好重,腦子不夠用了。段總在檯面上跟賭廳小賭,在檯面下跟她這女疊碼仔大賭,不論台下是曉鷗還是段總贏,明天他倆這對朋友就做到了頭。她不想答應下來,因為她覺得段凱文是能夠處成朋友的男人。 一杯紅酒還剩五分之一的時候,曉鷗撇下老劉,繞到段凱文那一邊。剛才他一直把右胳膊肘擱在吧臺上,以使自己的小半個脊樑和後腦勺朝著老劉和曉鷗,那樣就給他倆形成了個隔斷,讓他倆好好商量他今夜的博彩大業。現在曉鷗繞到他左邊,一條腿支著地,半個臀擱在吧凳上,輕輕晃動殘酒。她想說,段總行行好,別拖那麼多,誰輸誰贏都不合適,我們好好做朋友吧。退一步做掮客和賭客也不錯,可你非要跟我做敵人。但她嘴上說的卻不是這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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