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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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鷗很想告訴盧,自己也接受了一筆不三不四的禮金和禮物,但她沒說出來。如果在見到盧晉桐的半小時裡沒說出來,她已經失去了時機,永遠失去了坦白的機會。盧晉桐剛到達酒店,她和他在大堂會合時就該把實話說出來,說的方式多的是,可以是沒心沒肺的:「晉桐,尚哥還給了我賭資呢……」也可以是膽怯的、私房的:「晉桐,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姓尚的給了我一筆錢,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怪嚇人的,你看要不要悄悄還給他?」哪一種坦白都顯得天真蒙昧,哪一種坦白都像二十歲一樣年輕。但她把機會錯過了。她隱瞞的是一件根本沒有發生的醜事,而隱瞞本身卻成了醜事。此刻她力圖讓盧晉桐爭口氣,把贏到手的錢拿出十萬還給姓尚的,盧晉桐如此沒商量的拒絕,只能證明那件根本沒發生的醜事在三個人心裡被陰暗地默認了。她解釋和辯白都毫無由頭。辯解只能是這樣—— 「你們什麼也沒幹,他平白無故給你錢?」 「那你以為我們幹了什麼?」 「幹了什麼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還幹?」 「我們什麼也沒幹!」 「行了行了,你幹沒幹我不追問!」 「你追問啊!」 「追問有用嗎?幹這種事還能被追問出來?」 「哪種事啊?」 「你們幹的,我哪兒知道?」 「跟你說了,我再說一遍,我們什麼也沒幹!」 「好好好,沒幹、沒幹,什麼也沒幹,行了吧?」 「是什麼也沒幹啊!」到這時她一定會有個熱望:撞死在華美的大理石牆上。 「我知道你們什麼也沒幹。那我能問一聲,一男一女關在這樣的套房裡整整三十六個小時都沒幹點什麼嗎?」 假如辯解進行到這裡,她只有撞牆,死給他看。 所以她不辯解。所以盧晉桐理直氣壯地把贏來的錢全部兌換成現金,匯到自己戶頭,她一聲不吭,任憑三個人的關係在暗地漚著,越漚越汙糟。 當天的晚餐上海男人又揮金如土,曉鷗用眼睛哀求盧晉桐,哪怕做做樣子,跟他爭搶一下賬單也好啊!結酒店的賬單時,姓尚的還是那麼漫不經心,談自己的收藏、繪畫、紅酒、名車。他一面漫談一面審閱賬單,曉鷗和盧晉桐退後幾步,等在他的側後方。曉鷗對盧的耳朵說,咱倆至少該承擔一半房費。盧一句話不說,跟沒聽見一樣。曉鷗又說尚總花得太多了,咱倆應該把咱們那間臥室的錢付了。 「閉嘴。」盧晉桐說。 「咱們憑什麼讓人家給咱花那麼多錢?!你又不是沒錢!」她屈辱得要哭了。 盧晉桐不作聲。姓尚的在跟櫃檯裡的人討論什麼。 「以後我帶你住那間套房。」盧晉桐低沉地莊嚴地說。 住那間套房不光要花得起房錢,還要掙到超級貴客的身份,這靠賭的頻率,賭的流水累計、賭注之大。這意味著他盧晉桐還要更奮發地賭,更頻繁地、長久地出現在賭桌邊。姓尚的似乎跟酒店經理爭吵起來了。酒店經理熟識他,叫得出他的名字,一臉恭敬的笑容。盧晉桐叫曉鷗聽聽他們在吵什麼。曉鷗的英文最多是幼兒園中班的。 「好像經理要尚總付什麼費用,尚總不願意……」 又聽了一會兒,曉鷗聽清了,是要姓尚的付浴袍的錢。姓尚的此刻轉過身,問盧晉桐是否拿了主臥室的浴袍。盧晉桐傲慢地笑笑。 「不讓拿嗎?我以為你花那麼多錢請我倆客,帶一件紀念品走總是可以的。」 大約有整整兩秒鐘,姓尚的和盧晉桐眼鋒對著茬。 曉鷗額頭的髮際線一麻,冷汗出來了。 結完了賬,三人又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一塊去吃了頓便餐。餐間姓尚的說,那個經理太操蛋,要他付兩千塊買那件浴袍。他漫不經意地問盧晉桐有沒有看見浴袍的商標是「愛瑪仕」,盧晉桐哈哈直樂,說他偷的就是「愛瑪仕」,不然值當嗎? 曉鷗感覺得到盧晉桐的傷痛。他那麼傷痛,就要你姓尚的出血,出得越多越好,能讓你多出一毫升絕不替你省著。姓尚的也只能咽下吃進的虧,漫不經心地談起總統套房的設計師,某某某是他的老朋友,還有某某酒店、某某博物館是那人設計的。盧晉桐問他,在賭場賭多大的盤,才能有資格住總統套房。上海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一盤一千萬。盧的喉結呼通一下沉下去,生吞下八位數字,又慢慢地穩健地浮上來。曉鷗看見他此刻目光放得極遠,十多年來這一國人不知該信仰什麼,但盧晉桐此刻受到了啟迪,看見了信仰幽靈般地飄過。住進總統套房,是他從此以後的信仰。 「曉鷗,我一定會帶你去住那個套房。」他對曉鷗宣誓,拉著她的手。 上海男人一扭臉,怕自己按不住的冷笑給盧看見。 「誰要你帶我去住?有什麼意思?」曉鷗拔出手來。 「真沒意思?」他話中有話了。 梅曉鷗滿嘴的說不清,滿心的懊喪。 「那什麼有意思?」他又去捉捕曉鷗的手。捉到後搓揉著。這是他盧晉桐當眾幹得起而你幹不起的,尚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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