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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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鷗不忍再看下去,帶著阿專離開了淩晨三點仍然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出由上火的牙床、阻塞的胃腸、欠缺清洗的頭髮等等氣味合成的空氣,走進十月初的媽閣城。大風吹斜了路邊的樹,氣流的巨浪沖在曉鷗身上,讓她一陣舒坦。把她浸泡透了的人欲氣味,被風清洗一淨。阿專開車把她送到家時,正好三點半。 兒子睡得好熟,她把他手裡的遊戲機拿開時,他紋絲不動。用人帶的孩子,跟遊戲機做伴的時間比父母雙全的孩子要多很多。她對兒子和用人凶過,但不生效,漸漸她責備得累了,麻木了,放棄了她在家裡管理和教育的權威。做她的兒子多苦,她連母乳都沒給過他。生下兒子不久,盧晉桐又回到賭台邊,她心裡跟著輸跟著贏,跟著上上下下,跟著出生入死,絕處逢生,奶水全乾涸了。 她每天早上的時間都是兒子的。四點睡覺,七點鐘準時起床,偽裝成一個正常的母親,母子面對面吃早餐,互換體己話。隨著兒子的年齡增長,他的體己話越來越少,問他什麼都回答OK。 一向都是等用人帶兒子上學之後,她才真正開始休眠。從早晨七點四十到中午,她的客戶一般都不會進入行動。她送走兒子,拿起門口的報紙,打著哈欠回到床上。這一會兒讀報和睡眠都是鮮美無比。 手機響起來。是阿專。史老闆輸光了。她以為是什麼新聞。輸光了好,他就老實了,可以回房間睡覺了。阿專的聲音很急,說老史非要押他的表。一塊什麼表?伯爵。曉鷗叫阿專別拉著他,讓他押。熱病上來,病入膏肓了,別說一塊伯爵手錶,就是押上他的手指頭,也不在話下,只要典當行收手指頭。可憐老史和盧晉桐輸到赤條條一身無牽掛時,真說不準會拿父母給的五臟四肢七竅去押,只要押得出錢來。 等到曉鷗中午上班,史奇瀾已經輸掉了手錶,老老實實地回房間睡覺去了。 曉鷗在下午三點敲開他的門。他居然一點都不老實,摩拳擦掌,對自己很客觀地來了一番分析:他最高成績是九十八萬,想想吧,從一個子兒沒有到小一百萬,他要收手離開就好了!可是當時那條「長莊路」不打下去不死心,就那一手,他押錯了。怎麼就沒想到呢?「莊」已經贏了十五盤了,還不改押「閑」?一念之差,一差成千古恨!當時的老史押「莊」押「閑」心裡是很矛盾的,矛盾半天,還是錯把五十萬推到「莊」上,可是馬上就預感命運的轉折來了,果然急轉直下,每押每輸……簡直鬼使神差,他的手就那麼一抖,押錯了。要是揣著小一百萬就走,把籌碼全部兌現,匯回北京,至少水電公司不會繼續停廠子的水電了。 曉鷗看著意猶未盡的老史,他不是沮喪,而是自豪:從零起點到零終點,但你別忘了他可是從一百萬贏局裡兜個大圈子回來的。一百萬幾乎到手了,不,已經到手了,如果沒發生那瞬間的誤差,那麼誰又不發生瞬間的誤差呢?再英明的人也戰勝不了瞬間的誤差,那本來是可以不發生的誤差,因為他在誤差發生前痛苦地猶豫過,在誤差剛發生時就預感到了,因此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誤差,那一百萬失去得很險,他的敗局是贏者的敗局。 你看,事物可以被理解成這樣。曉鷗只能指望陳小小成為另一個梅吳娘,被丈夫置之死地而後生。 曉鷗知道他手裡還有賭資,就是他帶來的黃花梨,把那兩件雕品沒收他才安全。趁老史進洗手間的空當,她給阿專一個眼色。阿專自己沒腦筋,但她的腦筋怎麼動他都跟得上,立刻走向那個大旅行箱。好,拎起來不輕,她和阿專會意一笑。阿專和大箱子消失在門外,史奇瀾從浴室出來,香噴噴地跟曉鷗說,走吧,咱吃飯去。香水味道不俗,很高檔,一窮二白也是個高檔窮光蛋。他的意思是要曉鷗請他吃飯,他連唯一的箱子眨眼間失竊都沒注意。不過曉鷗給他開了張收條:今收到旅行箱及裡面的雕品若干。作為債主,曉鷗有權這麼做。所有債主在北京都進駐了史府,客廳書房臥室自行出入,看上哪件好家具、好木雕就照相,作價,上保險,從債務裡平賬。 但史奇瀾一看那張收條就哈哈笑了,滿臉難為情,牙縫裡一片龍井茶葉,使他的難為情尤為生動。那箱子裡沒有黃花梨雕刻呀,我的梅小姐,裡頭裝的是一包大米幾卷掛麵呀!可他昨天明明說箱子裡藏了兩件黃花梨雕品,難道花幾千塊偷渡費就為了把一包大米幾卷掛麵和一個不名一文的老史運過來? 下面一個舉動是曉鷗做出之後才意識到的——她的巴掌打在史奇瀾瘦削細膩的面頰上,麻到五個指尖。老史開始吃了一驚,但馬上讓這事過去了。吃曉鷗一個耳光比吃其他債主的要好過得多。曉鷗頭一次見他時眼睛裡泛出的兩朵漣漪他看見了,他眼不瞎,心更不瞎。之後他在工作間雕刻的時候,曉鷗看過他幾次,本來是去催債,看著他那雙秀美的手握著雕刻刀化腐朽為神奇,她把飛去北京的目的都忘了。那時他又在她眼裡看到了有關他的胡思亂想,儘管此刻她對他的夢全都碎了,她還是好憐惜他。她這一巴掌打出來,他什麼都明白了。假如他一直以來懷疑她對他的憐愛,這一巴掌把懷疑全打出去了,他明明白白看到她對他的那份另眼看待,那份淡淡的癡情。 她打得自己眼淚汪汪。她用沙啞的嗓音問他為什麼欺騙她,有鼻子有眼地告訴她如何把兩件黃花梨從陳小小眼皮下偷出來。他看著她再次舉起的巴掌,叫她不要急,聽他解釋。這麼不要臉的事,還有什麼好解釋?兩人在酒店房間裡追打,都快打成兩口子了。在此之前曉鷗打過誰,盧晉桐那麼該揍她都沒碰過他。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會打人,會追著一個男人不依不饒地揮巴掌。 史奇瀾跳上了床,這下子曉鷗不能追上去打了,真要打成兩口子了。 「我真沒撒謊!」他穿著拖鞋站在兩個枕頭之間。 「那你昨天說,箱子裡裝的是雕品!」 「昨天是裝著雕品!」 曉鷗不動了。還用他再往下說嗎?他上午和下午根本沒在房間裡睡覺,把兩件雕品三文不值二文出了手,換的錢又輸出去了。 「你剛才沒看到我怎麼贏的!」 他還是只提贏,只記得贏,贏給了他的好心情、豪邁感,輸是輸不掉的。他說他剛才一把就贏了四十幾萬。贏來的錢呢?匯回北京了。水電公司缺德透了,差兩天都不行,非給你斷水斷電。沒有水電,工人肯收工資白條,他們也沒法工作呀!曉鷗一動不動,看他還有臉胡扯。他贏了四十多萬肯回到房間裡來?已經沒什麼可供他敗的家,他還在敗。 曉鷗恢復動作是氣勢洶洶地拿出手機,一個鍵子就按到陳小小的辦公室。 「你別打給她!」 他知道曉鷗要給誰打電話。淪為最無救的賭徒之前,他們先失去的是說實話的能力。 陳小小不在辦公室。史奇瀾馬上坦白求饒,說自己贏的四十多萬又被他很驚險地輸掉了,同樣是鬼使神差,手那麼一抖,押錯了,本該押「閑」,押成了「莊」。當時他心裡就一咯噔,預感來了,但來不及糾錯了。只要再多一萬,不,五千,他都能扳過局面。說到此處他停住了,看著曉鷗,別是還想從曉鷗口袋再搜刮出五千一萬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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