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一一


  現在老史徹底安全了。欠他自己兩夜一天的覺,現在可以安安全全地去睡回來。不過曉鷗還是好奇,想到他何不到海邊撿兩塊石頭放進箱子,還麻煩他自己去超市買糧往裡裝,反正是做個調包的道具,石頭和大米一樣好使,效果有什麼不同嗎?

  老史羞澀地笑笑。其實他是想找間房住下來,有大米可煮、掛麵可下,就活得下去。媽閣的民間純樸善良,可容他享受清淨。大米掛麵總會吃完的呀!那就給書畫社打打工,偽造點字畫,或者鑒別假字畫,大米掛麵總吃得起。他還這麼甘心清貧嗎?在這裡做個賣手藝的楊白勞,在賭臺上反攻倒算,把失去的天下贏回來。曉鷗能想得出他不遠的未來,單純明朗的未來,掙一筆錢賭一筆錢,從書畫社直奔賭場,大米掛麵果腹,胸懷一份壯麗理想,赤手空拳贏回他曾經的繁華,印尼和菲律賓的工廠和木場,中國內地的幾家工廠和商店、展示廳。那理想是,他史奇瀾有一筆巨大的財富註定藏在千萬張賭桌的幾億張紙牌裡。那可是他史奇瀾的財,可不能讓別人贏去。

  梅曉鷗這時才明白,史奇瀾真的能幹出那種事,潛伏下來,長期抗戰;他抗戰的對象是一切不讓他贏的人,自然包括他老婆,也包括他的女債主梅曉鷗。這樣一個輸不服的賭棍。這樣一個樂觀的輸者。曉鷗覺得自己很長了一番見識。眼前這位輸光輸淨輸得比窮光蛋還要窮一億多元都還沒輸急眼,還這樣兩袖清風地接著去賭,不能不說他是個罕見的人格,不得不讓梅曉鷗心生畏懼。

  她目前要幹的是拖住他,同時以最快的速度通知阿專。阿專是在社團的人,社團裡有他的幫手,到緊急情況下會來幫阿專的忙。比如阿專忙不過來的逮人、捆人、押人,他們就會義不容辭地出現,幫著逮、捆、押。他們忙不過來,阿專也會做他們的幫手。阿專的幫手們還幫著監視賭台。比如段凱文玩得那麼大,萬一出了老千,虧就吃大了。她在手機短信中告訴阿專:立刻趕到史總房間,須羈押史。

  所謂羈押並不是讓史奇瀾吃多大苦頭。兩居一室是曉鷗十年前買的中檔公寓,當時用來給母親幫她帶孩子的。當時的曉鷗男女約會還多,兒子在身邊礙事。現在她的約會少了,一旦發生就在那兩居室裡發生,不會礙兒子的事。

  她在吃午飯期間告訴老史,不必找房子,自己有現成的地方免費提供。老史推辭,那怎麼好意思,成了嬌屋藏金了!其實他已經把住地找好了,在賭場認識的人給他介紹的住地,老街舊樓,半間房,跟室友合用廚房和廁所。

  菜還沒上,阿專到達。曉鷗看見阿專帶的一個幫手站在餐廳門口。曉鷗說史總何必客氣,有免費的好房住,硬去那種蟑螂臭蟲成窩的破屋,讓她以後怎麼跟陳小小交代。史奇瀾要躲,頭一個是躲她曉鷗,結果躲進她曉鷗的屋裡,不是笑話?他嘴上推讓,心裡打好了主意,瞅冷子就跑。只要他得空上趟廁所,她曉鷗就別想再看見他。老史說他要去廁所的時候,曉鷗對阿專說:陪史總去一趟吧。不用不用,廁所還不認識?這個餐廳他閉著眼走都撞不上牆。

  阿專不理史總的俏皮話。他轉過來跟曉鷗俏皮說餓了一定找得著館子,憋了一定找得著茅房,曉鷗你還怕我走丟嗎?怕你存心走丟。什麼意思這是?

  冷場了兩秒鐘,史總看出自己逃跑的意圖完全被洞識,臉變了,廁所也不去了。他指著曉鷗就罵起來:你當你是我的什麼人?跟我犯賤!好在罵女人的名堂就那麼幾個,曉鷗在盧晉桐時期就聽慣了,免疫了。

  鄰桌的客人都往他們這邊張望。把老史看成壞脾氣的丈夫或男朋友。

  阿專端著普洱茶。曉鷗不給指令,他只能抿茶吞氣。老史的風雅面目此刻不知去了哪裡。曉鷗對阿專說了一句,吃完飯再說。

  菜還是豐盛的。梅曉鷗不至於苦著老史。老史見好菜上來,馬上清出嘴裡的髒話狠話,填入一塊半透明的上等花膠。翻騰出那麼多惡毒語言的也是這條舌頭。正如能雕出那麼多天人之作的也是這雙撚動紙牌的下作的手。

  曉鷗等老史吃飽,站起身,走在頭裡。她認識餐廳的老闆,到老闆那裡打個大折扣再結帳。老闆聽說了老史罵庭,問曉鷗是不是又碰到個下品客戶,曉鷗只笑笑。她認為自己笑得很酷。她不置可否的笑比她什麼回答都達意。

  老史被阿專和幫手押出了賭廳,押去曉鷗的公寓。曉鷗在賭廳門口跟老史正言厲色:不要給臉不要臉。欠這麼多錢,分分鐘可以讓警察接手案子的。

  「你才不敢!」老史說。

  「你試試。」

  「我坐二年牢,欠你的債就一筆勾銷了。」

  「你還有十年嗎?」

  曉鷗惡毒他一句。老史四十九歲,糖尿病患者,他自己害怕或許拿不出十年給監獄了。再說光曉鷗這一份債就一千三百萬,北京的債主還排著大隊呢,債務加起來,老史也許要坐一百多年牢,怎麼坐得起?

  老史跟阿專和幫手走了之後,曉鷗一面往段凱文的賭廳趕,一面給陳小小的手機撥電話。讓小小訂明天的機票來澳門。陳小小說港澳通行證辦不了那麼快。為什麼突然催她去澳門?不會是老史又去賭了吧?曉鷗知道這份懸疑在陳小小心裡一直懸著,越懸越重,從曉鷗昨天為老史報平安開始,小小就疑心老史在曉鷗這裡。曉鷗當然否認。陳小小確定了老史又上賭台是會發瘋的。

  瘋起來的女人什麼都幹得出;比如把庫存的好木料好家具馬上抵押,押的錢全卷了走,帶著他們的兒子消失。這兩年這麼幹的人很多,賠光了公司或工廠關了門就走,消失掉,到某個遙遠國度去安分守己,和老婆孩子細水長流地開銷他們用各種圈套套來的錢,包括欠發的員工工資,抵押廠房或住房貸到的款項,或者從親戚朋友那裡求來的、騙來的林林總總數額。消失的人最近兩年形成風尚,叫「跑路」,或者叫「人間蒸發」。曉鷗十年前蒸發過,陳小小也可能做當年的梅曉鷗。假如小小帶著兒子,帶著工廠存貨抵押款蒸發,把一個比窮光蛋還要窮一億多元的史奇瀾剩給曉鷗,她怎麼辦?她當然要盡所有招數避免陳小小消失。陳小小在,就是老史心裡那一點疼痛,這點疼痛沒了,老史徹底成了打不爛磨不破的糙皮子,誰也別想再治他。

  曉鷗把老史關起來是為這對冤家著想,也為她自己著想。老史把自己長期做賭徒的未來都告訴曉鷗了,她必須把他關起來。真像他打的如意算盤那樣,在媽閣做個黑戶口窩藏下來,上哪家書畫社打一份工,自食其力地慢慢賭著,陳小小怎麼對付在他們家客廳野營的債主嘍囉,怎麼跟法院交涉爭取恢復生產,分期償還債務?換了她曉鷗,也得「人間蒸發」。

  曉鷗騙小小,媽閣發現了幾塊好木材,要價特低,她看不准,要小小自己來看。小小焦頭爛額地答應她會儘快來。小小一到,曉鷗就放老史,讓小小把老史領走。

  颱風從澳門上空虛晃一下,過去了。它的毛髮和動勢擦著澳門的海面、樹梢、老樓,等它過去,海和樹以及老樓都有些微妙的走樣。每回大風走了,老媽閣就走一點樣,這是最老的澳門人看出來的。而新來的媽閣人,或臨時來禍害自己和媽閣的人絲毫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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