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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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層簾子曉鷗聽護士和大夫低聲討論:這中國小子一定是剛來的那個中國女孩的男人,女孩躲的就是這狗東西。護士決定絕不讓他找到可憐的中國女孩,他跟她的關係一看就罪惡,已經把她犧牲得沒了血壓,只剩一張皮一副骨架了。可憐的東西,讓我們救救她!美國人的愛好之一就是救人,護士和大夫的專業和業餘愛好都是救人。 盧晉桐被他們趕出了急診室。曉鷗又哭起來,哭自己不識好歹,浪費護士的好心,躺在這裡開始怨恨,怨美國式救援太強勢,使她不好意思沖出簾子跟盧晉桐破鏡重圓。盧晉桐鬥不過美國人民,弱小地退出去了。美國人民簡單的善良和熱忱不允許藕斷絲連,愛恨不清,這是個非黑即白的民族。護士此刻撩開布簾子,一個拯救者的使命完成得很好。她抱住曉鷗,千篇一律地說著此類場合中都會說的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大哭起來,拯救和被救怎麼這麼擰巴?拯救者怎麼這麼不想懂被救者?被救者怎麼才能讓拯救者懂得中國就是發明藕斷絲連這個成語的地方? 原來盧晉桐沒有離開,他就等在急診室門口。曉鷗我不信你一生一世不出來。一聽見曉鷗的哭聲,他聽見號角了,立刻向布簾子後面衝鋒。進了簾子,他跟曉鷗比著哭。曉鷗你不能殺了我兒子啊!曉鷗你必須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啊……整個急診室成了通俗劇舞臺,連剛從槍戰裡被拖下來的嫌疑犯都自愧不如,還是人家中國人的戲好看。 護士和醫生此刻像是忘了臺詞和動作,只好束手,讓這對中國男女自己推進情節。 盧晉桐發誓再也不賭了,所有狠毒的咒詞都用出來,老爹老娘一個都沒得跑。梅曉鷗用哭腫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姓盧的你的誓言狗屁都不如。他只愛曉鷗和兒子,只要他們好好活著,他做狗也無妨。這話她不信,但她愛聽,垂著淚讓這句話補藥一樣進入她虧空的身體。跟我回去吧。我不。回去吧。不。真不回去?她聽出這句話的陰森。他的目光也是陰森的。隔著一層白布簾子,他想殺人還是怎樣? 「梅曉鷗,」他說,「我問你最後一次,你信不信我盧晉桐發的誓?」 她害怕了,覺得他體內在運行一個大動作。不過她還想嘴硬一下,說他的誓言她聽膩了,耳朵生繭了。 盧晉桐從襯衣下抽出一把刀,她嚇得連叫喊都忘了。其實他動作很快,她真叫喊也來不及,用俗透的形容就是「閃電般地」,刀落血出。他的臉從微微醉紅到青黃,到灰白…… 等曉鷗恢復意識時,她已經錯過了通俗劇的高潮。那一根被剁下的中指已經被拿出去,被裝入一個糞便檢驗的塑料盒。盧晉桐由於失去一根中指而得到護士和大夫一級搶救待遇,馬上被送往一位專家診所。那根被放進糞便檢驗盒的中指也馬上被冰塊速凍,和他同行,一塊去往專門拼接殘肢的手術室。 曉鷗趕到接肢手術室外,恰好手術圓滿成功,盧晉桐給了曉鷗一個孱弱的微笑。兒子還在吧?曉鷗以淚作答。現在你相信我了?曉鷗一扭身,把脊樑朝著他。他說他是誠心誠意不要那根手指頭的,可多管閒事的美國佬不讓,非讓他把手指再認領回來。他問曉鷗信不信,她不信他隨時再剁斷它。曉鷗說他再剁她就真走了,讓他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 她說到做到。兩年後他剁斷那根費了專家半天工夫才對接上的手指,她帶著一歲多的兒子消失了。什麼都不會讓他改悔。什麼都沒能讓梅大榕改悔,那一點梅大榕自己是清楚的,因此他不幹這種斷指的麻煩事,要斷就把氣斷了。盧晉桐不如梅大榕那樣深明大義,對他自己的本性殘次看不清,以為斷指能治那殘次。而曉鷗明白他不過是演苦肉計,為曉鷗和家人演,也為他自己演。他還剩九根手指,還夠他演九出苦肉計,而曉鷗看兩出就看煩了。 他第二次把那根帶著一道環形疤痕的中指放在桌沿上,舉起刀……很多年後曉鷗都能在記憶裡重演那一系列動作,重演的時候她還能看見當時的自己。背景聲音是兒子的大哭,兒子當時被鎖在育兒臥室裡。她攔都沒有攔盧晉桐,只是在那聲悶響發生的時候,她垂下頭,閉緊眼,咬住牙關。那截微微彎曲的中指落在地上,指尖指著蒼天。盧晉桐在自己的壯舉之後倒下來,連疼帶怕,倒在自己的血裡,順著斷指所指的方向看著天。天是典型的洛杉磯的天,一絲雲也沒有,她的後花園玫瑰瘋狂開放。此後的一個禮拜,房子就會換主。他是預支了房子的首付款去逛賭城的。 梅曉鷗再次聽到盧晉桐的消息是三年之後。他到底還是把她找到了。有人把她的手機號碼出賣給了他。她說她不會見他的,兒子也不知道自己有父親。他真的不賭了。對不起,她不想知道他的事,賭也好不賭也好。他把中國找遍,美國也找遍,都沒找到她。她怎麼會讓他找到?從他第一次自殘她就開始鋪自己的後路,偷窺一個藏身之處了。她預感他又是一個梅大榕,發誓是誠心的,毀誓也不是故意的。有種熱病就是這樣,到時它就復發,因此曉鷗在手機裡告訴盧晉桐,她不怪他,只怪那絕症。然後她把手機掛了,往對面牆一砸。 十年後她也同樣不怪史奇瀾。 §第三章 史奇瀾不在房間裡,阿專說他出去買盒煙的工夫他就不見了。兩點鐘了,他還能去哪裡?曉鷗讓阿專到賭場去找人。什麼都能成老史的賭資,不信走著瞧。 她和阿專果然在賭場找到史奇瀾。他手邊一堆籌碼,那種公子哥式的慵懶怠惰全不見了,此刻的他綠著兩隻眼,神氣活現,讓曉鷗懷疑他的瀕臨破產是個大騙局,為賴曉鷗的賬而設的。老史那張檯子周圍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不然曉鷗和阿專不會那麼容易找到他。曉鷗一眼就看出老史贏了十來萬。周圍的人不時出來幾個加磅的,在老史押的注上跟上幾千籌碼。老史好運當頭,大家跟著被普照。老史押了十萬,人們跟著押七八萬,眨眼間贏了,人群一聲暴喊,狂喜得失去了人類語言。 曉鷗已經打聽出來今天老史怎樣白手起家。十二點多鐘他在各個賭桌邊遛彎,來到這張桌前,看出電子顯示屏上的名堂來。顯示器紅紅藍藍的符號讓他看出一座暗藏的金礦。他在兩位賭客之間坐下,先給左邊鄰居出主意,那位賭客自以為是,不聽他出謀劃策,他轉向右邊的一個女賭客。女賭客跟老史搭上了訕,老史跟她賭起來:信不信?往這裡押准贏!要是輸了呢?輸了他老史賠,不過贏了她必須讓老史抽一成。女人聽從了老史,果真贏了三萬,也果真守信用,給了老史三千,高高興興走了。老史的賭本就是那三千元。 曉鷗知道現在的史奇瀾拉不得,也勸不動,把他拉下賭台他會要你的命。也不過是十幾萬的籌碼,玩光了他還能怎麼樣?假如老史一夜輸贏的流水上百萬,她曉鷗也有幾萬碼傭可得。讓老史沒出息地樂一會兒吧。讓她自己從他的沒出息中撈一票吧。她早該知道史奇瀾偷渡過來不是為了賣木雕還水電公司欠帳。 人群又是一聲喝彩:老史又贏了。剛才才輸了兩小注,這一注贏得很大,五十萬贏進來。老史扭過頭,朝著蠟像一般沒表情的梅曉鷗咧嘴笑笑,還伸出兩隻手,讓中式褂子的袖口自己往下落一落,似乎他要雕刻一件小葉紫檀的精品,或者他要為一件完工的精品揭幕了。 「沒辦法,運氣來了!」他指著桌面上的籌碼對曉鷗說。那是他兩個多小時的經營。 曉鷗給他的難看臉色他一點都看不見,等他轉過身,荷官換班了。曉鷗跟他說荷官都換了還不走?他還是那樣,支著兩手把袖子往下抖摟,手指微微叉開,沾著滿手蜜糖捨不得讓它滴落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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