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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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梅曉鷗看著十年前的梅曉鷗,就像看電影中一個長鏡頭,從賭廳一直沖進房間的門。然後也像是個電影鏡頭,她在閉上的門後站了片刻,掃視一眼這個佈置優雅的客廳。一般電影裡用這個鏡頭來隱喻和象徵:女主人公掃視的是自己的生活狀態,在永別這種生活狀態,那生活那狀態好或壞,都是自己一段青春生命。這個終結性的掃視,是為了把這一截逝去的青春生命封存起來,留給未來去緬懷。留給二零零八年的梅曉鷗去緬懷。當時的梅曉鷗來不及懷想任何事物,只想到一件事:錢。 她跪在壁櫥前,拉開櫥門,露出放在倒數第二層的保險箱。她喘了一口氣,發現自己按密碼的手指在發抖,昨天吐出去前天的三餐,今天又吐出早晨的一餐,她沒有餓得虛脫就是奇跡。虛脫也要等她拿著鈔票離開這裡再說。保險櫃打開了,裡面什麼也沒有。她伸手進去劃拉一下,劃拉出兩本護照來。那不小的一堆鈔票像個美夢一樣來了,又像個噩耗一樣走了。她的如意算盤碎得七零八落。 盧晉桐怎麼破了她的密碼呢?他在美國讀了幾年計算機,也不足以讓他破保險櫃的密碼呀!盧晉桐在記憶上是個超人。曉鷗昨天重設的六位數密碼是一個重要日子,盧晉桐必須做一回曉鷗,把她認為的所有重要日子先確定下:她認識他的日子,她父親去世的日子,她確診懷孕的日子,她父母和她弟弟的生日,他給她發求愛的E-mail的日子……原來昨天晚上她睡著之後,他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作為梅曉鷗細數家珍一般數著她可憐的經歷中重要的六位數。不得不承認他是在乎她的,只要跟她有關的六位數他都記得。輸入保險櫃的秘密數字是她母親的生日,她把母親也拉進來,跟她一塊看管三寸厚的鐵門中那小小一堆財富。母女倆也沒有敵過盧晉桐。 曉鷗扶著壁櫥的門框,慢慢站起來。才多大一會兒,她都老了。壁櫥上有鏡子,她看見一張尖下頦的黃瘦臉,兩隻眼睛下兩攤烏黑,是淚水溶化的睫毛膏,似乎眼睛下面還有兩隻眼,口紅也移了位,似乎唇外還有唇。她的樣子既可憐又齷齪,一個不遠萬里從古老東方來的小東西,天生只有兩件事可做:造孽於人和被人造孽。 她狠狠地洗臉,把自己的髮式也改回認識盧晉桐之前的馬尾,露出她圓圓的額。這還是個稚氣可笑的額,不管那一層腦殼後飛轉著多少惡毒的念頭。她記得錢包裡有他塞進去的兩千塊錢和一張信用卡以及一張健康保險卡。夠了。那樣的手術能費什麼事,不會收費很高的。 在賭場大廳,她看見了盧晉桐,大廳噪音太大,她只看見他左手短促有力地比畫手勢,右手拿著手機,脖子因將就手機而向前探,如餓急了就著碗邊喝粥的貧賤模樣。這個中級幹部的兒子從父輩就脫貧了呀,而這體態從他餓死的祖輩通過精血秘密流到他身體裡,在這一刻返祖得活靈活現。他對錢的激情,對橫財的渴望不是他一個人的,幾輩人幾十輩人都窮夠了,積存起那麼多渴望,在他身上大發作。他是在替那幾十輩人搏,替幾十輩人走火入魔,一舉替他們脫貧,甚至替梅曉鷗的祖先梅大榕實現妄想。葬身魚腹的梅大榕的故事是曉鷗漫不經意講給盧晉桐聽的,像講個笑話,誰家不出幾個敗類?梅家的敗類倒是有骨氣,輸成光腚把腚和臉面一塊藏進太平洋,也不拿出來見家鄉父老、妻子、女兒。當笑話聽的盧晉桐也許狠狠記住了笑話的慘處,順便也替梅大榕搏一把,把跳海的仇報了。 曉鷗看見盧晉桐消失在一棵室內棕櫚後面,那短促有力的手勢卻不斷從樹幹後冒出來。她走過去,站在植物這一邊。盧晉桐在和老婆通電話,曉鷗很快聽出是因為她。盧晉桐一口一個「隨你的便」,想像得出來,老婆發現了下水道沖了繁華大街,正一哭二鬧三上吊,而盧晉桐就是「隨你的便」。他都輸成癟三了,還怕你上吊? 聽他掛電話,曉鷗趕緊向門口走。就在她鑽進出租車的刹那,他追出來了。還想拽呢,出租車在曉鷗的指令下全速駛出。駛出去一英里,司機和曉鷗開始問答。 「差一點他就抓住你了,幸虧我的車啟動快!」 靜默。有關拉斯維加斯的警匪片深入人心。 「你沒事吧?」 靜默。 「你懂英文嗎?」 「懂。」 「那請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 「醫院。」 「什麼醫院?」 「……」園林設計的應用英文中沒有婦產科這個詞。 「哪家醫院?」 「大醫院。」 司機把車掉個頭,駛上徹底裸露在沙漠驕陽下的寬闊馬路。白天的拉斯維加斯傻呵呵的,全是晃眼的太陽,毫無陰影,花木修剪得如同塑料仿製品一樣整齊鮮豔,似乎是誠心誠意地提供給人們一個美好到虛假程度的生活環境。誰能想到它藏著那麼多把戲,玩的就是人本性中的醜陋和脆弱。人本性中的脆弱和醜陋都是最貪玩的,看看那些帶花園的住宅吧,也許房主大部分是賭場員工,若沒有為了不良習性雲集而來的人群,他們掙誰的錢?拿什麼付房貸、水電和一日三餐? 車在縣醫院門口停下,曉鷗付了賬,拎起行李下車。司機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她明顯不正常,明顯地發生著一個悲劇故事。拉斯維加斯天天發生大故事,每個故事都有犧牲品,司機管不過來,跟她再見了。 曉鷗費了不少勁兒才讓急診室的護士明白她要幹什麼。護士告訴她人工流產不是急診,要跟婦產科預約。曉鷗轉過身,正要離開血腥味濃重的急診室,卻倒在地上。這兩天她的胃入不敷出,沒有可消化吸收的,只能消化她的內存。剛才拒絕她的護士跑過來,把她抱住。從非急診到急診其實蠻容易。她的血壓降到垂危限度,她的心跳也很衰弱。 那個急救她的護士四十多歲,一句話沒問完曉鷗便淚水滂沱。那四十多歲的很厚很暖和的一雙手,一觸到曉鷗的身體就不是陌生的,護士撫摸著她的肩胛,才幾天就瘦骨嶙峋的曉鷗成了真正的犧牲品。曉鷗眼淚怎麼也止不住。護士叫她孩子:孩子你太不快樂了!曾經梅吳娘一定也這樣不快樂過,不快樂得能去殺人。五代人之後,梅曉鷗一樣殺死自己的孩子。世上還有比殺自己的孩子更絕望的女人嗎? 預約的日期是第二天下午。這個貧民醫院不願意任何人佔據床位太久,趕緊給這個來歷可疑的中國女人流產,好讓她把床位騰出來,多讓她占一天床位醫院就多蝕本近千元。 就在她躺在急診室接受體液補給,等待血壓慢慢往上爬的時候,一個男人來了,就在一層布簾那一面。她連盧晉桐的體溫都能辨識出來。學了幾年計算機,英文還不夠他打聽他女人的死活。 曉鷗在那一刹那發覺自己心裡潛伏的期望:她是期望盧晉桐像此刻這樣突然出現的。她在護士懷裡痛哭是因為她自己斷送了期望。原來她遠不如梅吳娘有種,她要殺死自己腹內的孩子只是做個姿態,站在海邊不往水裡跳而咋呼「誰敢攔著」的姿態。她拿這個姿態不單給盧晉桐看,給世界看,也給自己看。養孩子是殺手鐧,殺孩子也是殺手鐧。盧晉桐跟他老婆沒有兒子,他要兒子要瘋了。自從曉鷗確定懷孕,他常常摸著她的小腹,幸福得弱智,對著那裡「兒子、兒子」地語無倫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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