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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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鷗一邊跳一邊在心裡做著一道算術題:盧晉桐剛才贏了三十多萬呢,可是三十多萬美金啊!夠買一幢小小可愛的房子,帶個小花園,一年後孩子可以在那裡學步。三十多萬刨出一個零頭,夠她下一年的學費。她在加州一個不見經傳的大學學園林設計。總得學點什麼,否則盧晉桐把她藏在美國這偌大的金屋,一天二十四小時怎麼消磨! 等曉鷗跳不動,無趣地停下來,盧晉桐又贏了。她上去抓起所有籌碼放進皮包,然後開始拖他。贏了還等什麼?等她沖出去叫出租去醫院婦產科嗎?鐘點是下午四點。從上午下了飛機進到賭廳他就沒動過。盧晉桐瘋了的眼神直直的,罵她賤貨,已經攪了他的家又要攪他的好運氣。她不管,只是拖他。接下去一件她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的事發生了:盧晉桐伸手打了她一個耳光,還嫌不痛快,又踢了她一腳。她已經把他拖到了門廳,但監視器還是把這個背著眾人的暴力場面收入鏡頭。兩個血統豐富的深色皮膚保安出現了,一邊一個架住盧晉桐,使其成為堅果夾子裡的一顆果仁,動一動就會碎成粉末。倒是這兩個保安救了盧晉桐。曉鷗馬上看清陣線,美國對中國,本土人對外國人,外來者對自家人。這種場合下,盧晉桐和她梅曉鷗,太是自家人了,不僅如此,簡直就是亡命天涯的至愛情侶。 曉鷗向盧晉桐一躍,抱住了男人的脖子,那粗細適中的脖子給她抱得像一棵樹的中段。她不能沒有這棵樹,眼下她死活都得吊在這棵樹上。她問保安,他們要把自己的丈夫帶到哪裡去。她學園林設計的英文在這個場合用不上,好不容易湊成沒有語法缺乏動詞的句子。保安的回答她也不完全懂,意思是這個男人動武,壞的是賭場的規矩,現在是賭場和暴徒之間的公事,跟她這個犧牲品無關。她潑婦一般喊叫,要帶她的男人,可以,不過踏著她的死屍過去吧!她的句子肯定很不正確,但態度把句子演活了,各國人都會懂。 於是,保安拖著盧晉桐,她撕扯著保安甲的手。要帶也帶上她,她寧可跟男人一塊去坐監。他打的是他妻子,他妻子跟他說了一句什麼該打的話他們誰聽見了?她用錯誤的英文對保安說。盧晉桐這時叫她把籌碼拿去兌現,同時歎了一句:該贏一百萬的! 一聽這話她鬆開了手。假如監牢能攔著他,讓他再也不進入這個罪惡的地方,她也算有盼頭。她深情地看著他:那你就去坐監吧。 一個洗手間的女清潔工站在看熱鬧的人群裡,此刻對保安說,這個姑娘懷孕了,一小時嘔吐五六次。 保安都停止在一個動作上,所有人都看著臉色蒼黃的中國姑娘。保安問曉鷗,你是否懷孕了。曉鷗點點頭,委屈得直掉淚。保安怪她不早說。她這才明白全世界絕大多數人都最愛兒童,哪怕是尚不成形的胎兒。在美國人民中這才是一道殺手鐧。清潔工是個五十多歲的印第安女人,印第安人跟中國人在古老歷史中有著神秘的紐帶,所以她過來摟了摟曉鷗的肩膀,讓兩個保安饒了這個快要做父親的男人吧。 回到房間裡,曉鷗把兌現的五十來萬鈔票放入保險箱,她改了密碼,確保鈔票在保險箱裡待穩。盧晉桐為贏來的五十萬繞著臥室打轉,這麼好的事讓他難以消化,必須轉幾圈。他曾經輸掉了若干五十萬此刻都從他記憶中被一筆勾銷了。他抱住曉鷗說,他給肚子裡的孩子贏了一個家回來,那個家有前院與後院,後院種一百棵梔子花和兩百棵玫瑰。曉鷗不是愛花嗎?愛個夠吧!對了,後院還有游泳池,孩子學走路和學游泳可以同步進行。五十多萬還想帶游泳池呢?她甩開他,讓他檢討那一巴掌和一腳。他再一次摟緊她,誰讓她跟他老婆告狀?那一頓揍和告狀扯平了。她轉過臉,發現他在親昵地微笑。他臉上多了一層無恥。 她心裡減少了一層愛意。 那天夜裡,兩人相安無事地睡著了。她摟著腹內的孩子,他摟著她和她腹內的孩子,睡得像一個美麗的電影畫面。 第二天一早,她醒來時發現床是空的。臥室、浴室、客廳和小小的餐廳,統統沒有盧晉桐的影子。曉鷗從餐廳往客廳走時,瞥見保險櫃。保險櫃緊閉,她釋然地坐下來,坐在保險櫃對面的沙發上,呆呆地溫情地看著保險櫃。保險櫃裡的錢安然無恙不說明什麼。盧晉桐可以用賭場給他的信用額度,額度內的錢是夠下幾把大注的,但至少那個帶前後花園的房子保住了。她慶倖自己聰明,使了點機關算計,把保險櫃密碼改了。 接下去的一小時,她洗漱打扮,好好吃了一頓早餐,然後來到賭廳裡。昨天圍坐在兩張賭臺上的幾個中國賭棍居然還原樣圍坐,比前一天的臉色晦暗許多,頭髮看上去都稀疏了,那當然不是一夜間的凋零,只是因為沒有及時把腦油洗下去而讓頭髮黏結打綹,像幾座被風刮跑了茅草的屋頂,露出禿禿的梁來。一夜時間能把人變得這麼醜陋!假如盧晉桐是這些醜陋面目之一,曉鷗會一聲不吱地走開。她會飛快地返回房間,從保險櫃拿出那五十來萬現鈔,打理好行李,乘最早一班飛機飛回加州。 五十來萬美金對於當時的梅曉鷗是天大的一份家產,她會心滿意足一輩子,再不用找男人,而讓男人找她。她可以消消停停地等在那裡,讓男人們一個個找上門來,再讓她一個個篩選下去。怎麼篩選?帶到拉斯維加斯來,只要他在賭台邊屁股發沉、發黏,篩選就完成了。她會把篩選的後果留在賭桌邊隻身離開。 曉鷗在賭台邊沒找到盧晉桐。也許冤枉他了。他一定是去了游泳池或健身房。昨天做了大贏家,好事像壞事一樣,要慢慢接受,他一定在跑步機上揮汗,把窩在心裡的狂喜揮發出去。健身房有十多個跑步者,都不是盧晉桐。那麼一定是在游泳。盧晉桐是個游泳好手,同時他在游泳時可以觀賞池邊曬太陽的青春玉腿。拉斯維加斯湧集了美國絕大部分上乘玉腿和酥胸,夜裡把它們展覽在秀臺上,憑它們售門票。對盧晉桐賞花一般觀賞那些腿和胸,曉鷗從來不多言。那是無傷大雅的男性滋養。 曉鷗在游泳池邊迷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裡。仍然是上午,游泳池很空,一目了然地沒有盧晉桐。 她再次回到賭廳,湊近那幾個一夜沒挪窩的中國男人,問他們誰看見她的丈夫了。她顧不得臉面了,昨天被打被踢又跟保安撕扯的圖景在這些人腦子裡還栩栩如生。其中一個男人說:好像看見他淩晨回來了,坐在那張桌。他什麼時候走的?沒注意。看見你來就走了!輸了怕你急!曉鷗聽另一個同胞告發道。他口氣是逗樂的,以為這事在曉鷗這裡還有什麼樂可言。曉鷗眼前一陣黑暗,早餐飆上喉口。 她吐出了全部早餐之後,身體像倒空半截的口袋軟軟下墜。是什麼引起這場嘔吐?似乎不光是盧晉桐,似乎那幾個男人的氣味加劇了作嘔。什麼樣的氣味?不洗漱的口腔、潰爛得快壞死的牙周發出的氣味。不管那幾個男人生活習慣衛生標準有多大差異,此刻口腔裡發出的是同樣的壞疽惡臭,再加上他們胃腸裡消化不良的食物渣子,加上恐懼和興奮使他們熱汗、冷汗迭出,不斷發酵又不洗浴……一群活著的人,都快招蒼蠅了。 也許就是那股活體發出的壞死氣味讓她吐得奄奄一息。也許還有一個聯想惡化了她的作嘔:盧晉桐也是那個惡臭團夥的一分子。他見她來了,及時溜走了。他那份氣味卻已經滯留在稠黏的空氣裡,他也是那份招蒼蠅的惡臭的貢獻者之一。 曉鷗擦乾嘴唇,擦去嘔吐引出的眼淚和鼻涕,從衛生間裡出來。四五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瞪眼看著她。她想起那個愛護她的印第安清潔工,那個跟她有著古老神秘的血緣紐帶的大娘,昨天還為盧晉桐和她求情。一場枉費的善良。她走出女衛生間,直接奔電梯,從電梯裡出來,直奔房間,連停下來壓一壓噁心的工夫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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