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段總似乎要搞憶苦思甜,慢慢地談到自己求學和奮發。他上大學二年級的那年夏天,在學校外面的小館子撿過垃圾筐裡的圓白菜梗子,回到宿舍用鹽醃過就著白飯吃。大四那年他父母從山東來看他,給他扛來夠吃一學期的煎餅,煎餅在五月初發了黴,他牽起晾衣繩,把所有煎餅搭上去曬太陽。大四的他已經敢把自己貧窮的家境晾出來曬太陽了。所以他從不跟別的企業家比成就、比財富;他只跟自己比。對比自己曬煎餅的時代(那天煎餅讓太陽曬脆了,一揭就碎成渣掉在地上拾不起來而他心疼不已),他非常知足。知足是福啊。

  段總想用自己的小秘密跟曉鷗交換。他似乎覺得曉鷗是團謎。一個楚楚可人的女子,幹上這麼血淋淋的一行,必定有大秘密。澳門有幾個女人敢從賭廳拿出上千萬的籌碼借給一個個在賭臺上搏殺的男人呢?段總遊歷過不少賭場,而經歷女疊碼仔是頭一回。

  「你什麼時候離的婚?」他問。

  「我兒子兩歲多的時候。」其實她壓根兒沒有結婚。那個男人另有一個家。她跟男人的老婆平行存在了四年,就像一條繁華大街和街面下的下水道。只要下水道不氾濫,往街面上漲它汙黑的大潮,繁華大街一般意識不到下水道正極有功用極其活躍地存在著,因此也就默許它的存在。曉鷗的氾濫是發現懷孕之後。她興風作浪差點把大街給淹了。她並不是受夠了默默地在黑暗中流逝的滋味,她是受夠了他的賭博。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只要看他坐在賭台邊搓撚紙牌,她就止不住地吐。她吐得臟腑流血,順著毫無內容的胃沖出口腔。她在拉斯維加斯MGM的賭廳洗手間裡對著馬桶咆哮,看見一股股淺紅色的液體湧出,她決定拿出行動來。

  她用那時還非常昂貴的手機給北京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男人的老婆。她說了自己的名字,只告訴那位老婆一件事:你丈夫每次來美國不是開會而是賭錢。那位老婆只回答了她一個詞:臭婊子!等她回到賭桌邊,見她把自己的初戀供奉給予的男人正對著手機狂喊,說他在開會,一會兒打回去,然後就關了手機。她又是一陣劇烈的噁心。她覺得自己作為下水道比那位作為繁華大街的老婆還要幸運一點,下水道往往比明面上的世界早一點明白災難的臨近,它根據人們扔進下水道的垃圾、死貓死狗死耗子判斷上面的世界給禍害成什麼樣了,給毀掉多少了。它還能根據順流而來的斷枝殘葉流沙污泥預知山洪快來了,暴雨臨近了。那位老婆住著華廈,但她絲毫不知道華廈已經被挖空了牆腳,隨時會傾塌。你告訴她挖牆腳的內賊是誰,她回你一句「臭婊子」!

  段總聽著曉鷗敘述她美好而短暫的婚姻。這一番謊言對誰都無害,不妨就掛在嘴頭上,如同一份打印出千萬份的履歷,誰要誰拿一份。

  「哦,聽起來你前夫也做得挺成功的。」

  「啊。」

  「他叫什麼名字?北京那一批九十年代創業的人我大致都聽說過。」

  「跟您比他那也叫創業?業沒創多大毛病養大了。」

  「誰沒點毛病?我毛病多了,跟我待久你就看出來了!」

  但願你能在賭桌邊待久。「也可能我自己毛病太大吧。」曉鷗想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我們合不來,就散了。」

  「唉,你不容易。」

  他哀憐地看著她。你不要哀憐我,償還我錢就行。你跟我拖三,我也不是故意要贏你的。你已經叮囑北京匯錢了,好,咱們下面三天看你兌現諾言。

  段凱文要來賬單,仔細閱讀。據說真正的富翁都會認真審讀餐館賬單的。一瓶礦泉水的錢都不可以錯。他們對帳目的認真態度讓他們發財;他們要讓所有人對帳目都認真起來,大家共同發財。因此段總嚴厲而慈愛地向那個卷頭髮的混血侍應生指出一盤沙拉的帳目:桌面上總共只上過一盤沙拉,怎麼會勒索他兩份費用?侍應生解釋那沙拉上不上都收錢,是跟牛排搭配好的,他將兩份沙拉拼在了一個盤子裡,那就是為什麼一盤沙拉顯得巨大的原因。段總馬上認了賬。他的認真和繁瑣都適可而止。再囉唆一句曉鷗會生厭的。

  §第二章

  梅曉鷗給陳小小打了電話,通報史老闆的平安。小小跟她一樣,從來沒有關手機的時間。都是勞碌的苦命女人。曉鷗沒有出賣老史眼下的所在地,只說老史給自己打了電話,身心皆健康,不過想躲幾天清靜,好好反思一下,好東山再起。小小有點酸溜溜地問:老史為什麼不向他老婆報平安,反而打國際長途呢?曉鷗的回答是現成的,很簡單啊,誰讓她梅曉鷗是第一大債權人呢,負債者首先要穩住最大債主,否則債主跟警方掛鉤通緝他怎麼辦?

  陳小小在掛電話前說,一定讓老史打個電話給兒子,兒子無罪,白白受那麼多驚嚇和擔憂。

  曉鷗要她放心,一定促成這場父子通話。

  可憐的女人最後一道殺手鐧都相同,就是孩子。曉鷗從她自己的兒子還沒有面目,只是一團血肉的時候就開始用。她給盧晉桐的老婆打完自我曝光的電話之後,從洗手間回到賭桌邊,就說:「盧晉桐,我馬上做手術把孩子打掉。」盧晉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曾經狠狠地愛過的男人,連他名字都一塊兒狠狠地愛過。

  盧晉桐怎麼反應的?他嬉皮笑臉叫她別搗亂,看看他這不贏了嗎?他深知這小女人不會幹打胎那種損事。她不會早早失去殺手鐧,不然以後還有什麼好使的能挾制他?她和所有活在別人婚姻陰影中的女人們一樣,有孩子才能有與婚姻共存的一個准家庭。再說白一點,孩子是她一生的銀行賬戶,她可以細水長流地從那個賬戶裡支取衣食住行。

  當時賭桌上的局勢確實大好,盧晉桐贏了三十多萬美金。盧安撫了曉鷗兩句,用逗小貓小狗的聲腔,又回頭去下注。那一注他下了十萬。拿起的牌是八點,基本上贏了。他側臉向曉鷗擠眼,發現曉鷗背身在兩米之外蹦跳,拼命用頭頂夠一個心目中的高度,再儘量沉重地落到地板上。盧晉桐沖過來,可怎麼也摁不住她:瘋了?想把孩子跳下來啊?回答是:沒錯,就是要把孩子跳下來,只要他賭,我就跳。他被這殺手鉗制住了。接下去只要他往賭臺上靠近,她就跳。不過也就三四回,這招數就漸漸失效。失效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任她怎樣跳,孩子也不肯下來,連下來的徵候都不見,她那剛顯出微妙弧度的小腹緊繃繃的,箍住胎兒,成為最堅固柔韌的血肉繈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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