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她跟你打電話了?」史奇瀾皺起眉頭。

  「你在哪裡藏了三四天?」曉鷗問。

  「不藏不行,給他們吵得腦子不清楚,怎麼想辦法?」

  曉鷗想像那些債主派的無賴帶上簡單臥具上門,進了史家的客廳就要安營紮寨,吃史家的伙食標準,史家實在開不出飯他們就從鋪蓋下掏出方面便,自己下廚。史家孩子耳朵裡灌入的都是惡狠狠的悄悄話:「你爸不還錢你的小命當心點兒,哪天上學就再別想放學回家……」「敢跟你爸說,你明天就別想放學回家!」

  史奇瀾的兒子叫史無前,小名豆豆,十二歲的孩子終於自己做主搬到姑姑家去了。

  「那你該跟小小打聲招呼再躲起來啊!」

  「那娘兒們是頭一個吵我的,我頭一個要躲她!」他說著還微笑一下。他輸光了也不怕,小小對他的感情是輸不掉的。這是他微笑的含意,窮光蛋都有以之擺闊的財寶,小小是他的財寶。他吃准小小沒文化,除了空中舞蹈什麼都不會,兒子給她掃盲都嫌富餘,因此他討飯她都對他死心塌地。

  「你是怎麼過來的?」曉鷗問。「過來」的意思是過境澳門。史奇瀾還不上錢,曉鷗在海關把他掛了號,只要他一入境,海關就會通知她。海關沒有通知,證明他沒通過正當途徑進入媽閣。

  老史又微笑一下,沒有回答。曉鷗明白他是從珠海偷渡過來的。四五千塊錢就有人幹,什麼樣的垃圾、破爛都可以被運送過來、過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瀾讓曉鷗還做過夢,那是個容易讓女人做夢的男人,仙風道骨,人間煙火味極淡,你懷疑他用一點點大麻,但很適量,還懷疑他年輕時作詩,當然年輕時人人都把自己寫的半不拉唧句子叫作詩。他帶著四十歲男人極少有的素淨的美,走進曉鷗的視野。曉鷗那時在媽閣剛做出點頭緒,史奇瀾是她當時接待的最大闊佬。他一直是中式褲褂,略長的頭髮,一個超齡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樣賭起來下手豪壯。最開始他還輸五六局贏一局,後來就不對了,兵敗如山倒地輸,先輸掉兩個工廠,後來印尼和菲律賓的木場也從賭桌上走了。幾億家產,一表人才,可憐現在靠偷渡船當垃圾給運進澳門。

  曉鷗想到老史剛才見面說的話。他想了想還就只剩她梅曉鷗一人可以投靠。他躲開人類也躲開陳小小和孩子,就想出這一著好棋來?他來找曉鷗的目的是求她在澳門為他找個住處,他把幾件海南黃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錢。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錢,一定不會來找梅曉鷗,這點曉鷗明白。儘管老史輸成一副空殼子了,差的酒店還不肯住,打起曉鷗的主意來,因為他知道曉鷗是賭廳老闆的寵物,手裡掌握兩三間賭廳招待大賭客的免費房間。賭場拉人下水,甜頭先要給足。老史多年前就因為那點甜頭眼下吃苦頭。老史補充說陳小小看他像看賊,能偷出來的就是那幾件,太大的偷不出來,太貴重的也偷不出來,因為它們都被債主作了價抵債了。

  史老闆現在所有的債務加起來比他財產、房產的總和還多出一倍,史老闆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沒的不過是一個比一文不名還窮的老史,比一文不名還要窮一億多元。赤字一億多元值多少條史奇瀾的命?曉鷗想,與其這樣,不如讓他活著,不如讓他住進豪華客房吧。她為史奇瀾買了單:兩個菜都是這老舊餐館裡最貴的,史公子畢竟是公子。

  史老闆推著一個沉重的大旅行箱,跟著曉鷗來到馬路上,他從陳小小眼皮下偷出來的黃花梨物件都裝在裡面。媽閣地方毫不風雅,但願有人識貨,能讓老史賣個好價,把他工廠半年的水電費先還了。不然水電公司先攔著他,不讓他開工。曉鷗問老史,現在內地的拍賣會名目繁多,何不在內地把黃花梨雕刻出手。內地盯他的人太多,賣出的錢會直接進債主賬戶。別人不盯,陳小小那小娘兒們也饒不了他,現在只要有一分錢進賬,小小都會拿出一遝賬單摔在他面前:物業費欠了兩年多了,工廠的工人來討工資把鐵門都推倒了……

  阿專見曉鷗和老史走過來,把煙頭往黑夜裡一扔就往停在十幾米外的轎車走去。

  「阿專,替史總拎行李!」曉鷗呵斥道。

  史老闆說他自己行,自己來。曉鷗又催阿專一句,阿專才蠢蠢欲動地走過來,拎起老史的箱子,放進車後備廂。落魄到底的史總連阿專都可以怠慢,阿專在澳門這個大碼頭總算有人被他怠慢。

  「你送史總去房間,我那邊事情還沒完呢。」曉鷗朝MGM那燈光塑成的輪廓擺擺下巴。她急於從史奇瀾身邊走開,一個輸成負數的負生命壞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聯想到他是通過她輸的,當然,媽閣的疊碼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個都會成為他走向輸的橋樑。

  回到MGM西餐廳是十一點四十分,段凱文在喝餐後咖啡。老劉的額頭抵在鄰座的椅背上,醉相難看,像個倒了的酒瓶子。段凱文看見曉鷗馬上看了一眼手錶:你去了可不止一會兒。曉鷗抱歉地笑了笑,撫平裙子後擺在他身邊坐下來。

  「今晚就不玩了吧?」曉鷗說。

  「聽你的。」

  「一會兒去蒸個桑拿,早點睡。明天精神會好點,再接著玩。」

  「都聽你的。」

  段總還能看不出你梅小姐的心事?一定來了個大麻煩。剛才去了四十幾分鐘,把麻煩暫時平定一下,有口無心地吃幾口融化的冰激淩,還要接著去發落麻煩。曉鷗確實是要去接著發落老史,叮囑他不准近賭場一步。

  段總陪她細嚼慢嚥,突然說:「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匯錢了。」

  這話曉鷗是懂的:我輸的一千多萬絕不會賴帳;我不是你剛才去見的那個麻煩。

  曉鷗謝了他,跟了一句「不急」。他們這行裡哪有不急的?盡是急得失眠、落髮、胃潰瘍的。段總不愧是段總,信息在他這裡點滴都不會浪費,他把在健身房聽到的和阿專咕噥的那一句通報馬上連起來了。

  「你不急我急。」他微笑著說,「你一個女人,不容易。」

  「謝謝段總。」

  曉鷗眼圈都潮了。老劉帶來個如此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的段總,以後要待老劉好一點。她向老劉投了一瞥複雜的目光,老劉的回答是呼的一聲鼻鼾。

  段總喝了最後一口咖啡,用餐巾擦了擦嘴,就像頭一回那樣突兀地問她,一個人是怎麼過的這些年。就這麼帶著兒子過唄,她用小銀叉剝下化得稀爛的冰激淩上的奶油,沒有比溫熱的冰激淩更倒胃口的東西了。

  「一個人帶著孩子怎麼做你這一行啊?」

  「做也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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