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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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小終於道了再見,向曉鷗保證放下電話就去找律師商量。曉鷗又告誡她一條,光靠律師還不夠,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黃花梨的價值跟黃金一樣,送一件小小的小品還是值當的。小小如同吸食救命丹藥一樣,吞進曉鷗的每一句話,每句話之後她都使勁兒地嗯一聲。 掛斷電話她瞟一眼跑步機上的表,這一通電話打了整整半小時。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臉和脖子,感覺後腦勺的碎發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領時的冰涼。陳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了多少。她從跑步機上下來時,克服著跑步機傳送帶帶來的頭重腳輕,突然發現一個人背身坐在劃槳機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動作很逍遙,似乎在兩岸好風景之間流連。她意識到剛才為陳小小支招的話都給此人旁聽了。反正誰也不認識誰。剛走到門口,那人卻開口了。 「梅小姐,不再鍛煉一會兒?」 段凱文! 曉鷗把跟陳小小的對話飛速在心裡回放一遍。不管怎麼樣剛才的話是不該被這個人聽去的。她的職業操守也不允許她的客戶甲知道客戶乙的信息。萬一客戶甲看透了梅曉鷗是個軟柿子,捏捏無妨,讓人欠著一千多萬還不先下手為強拉他幾車黃花梨、金絲楠木抵債,反而幫欠債方打小九九、搖羽毛扇,他們可就有垘本了。 段凱文微笑地看著曉鷗說:「梅小姐好厲害呀,什麼門道都摸得那麼清。」 梅曉鷗意識到她們的通話他是全程跟進,她所有的出謀劃策、教唆鼓動、力挺陳小小幹損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聽去了。在他心目中那個嬌嗲溫柔、無奈地在男人海洋裡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謀深算、少說有一千個心眼子的女疊碼仔。梅曉鷗知道男人都不喜歡第二種梅曉鷗。儘管他們在跟第一種梅曉鷗打交道時懷疑那層溫柔和淒豔是偽裝,但他們寧願要那偽裝。剝去偽裝的梅曉鷗跟老貓、阿樂們一樣,失去了她作為弱者的優勢。弱者倚弱賣弱的時候,容易巧勝。 段凱文從地上爬起來,臉上一點汗都沒有。這是個在乎健身的人。 曉鷗大大咧咧地補充幾句史奇瀾的趣聞,誇張她和陳小小的親密度,然後馬上轉換話題。 「段總跟我一樣,一天不健身就難受,是吧?」 「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時間。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來了。」 「還好啊!」 「這是餓著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誠實和坦蕩讓曉鷗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關係就好了。她要是在別的場合裡跟他結識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惡習,她又到哪裡去結識他?她結識的所有富翁都歸功於他們的惡習。梅曉鷗深知自己是被惡習滋養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惡習成全了梅吳娘,不然梅吳娘不會成為老家方圓百里的繅絲霸主。梅吳娘為梅家創下的祖業歸功於梅大榕的惡習。 晚餐期間,梅曉鷗忽略了十來個電話,但她沒有忽略去看那些來電的號碼。她挨著段凱文坐在庭院裡的西餐雅座上。段總點菜很實事求是,前餐他只點了一份,供他、曉鷗和老劉分吃。湯每人都有,但他請服務員給自己來兒童分量的。主菜他為自己要了魚排配青蘆筍,曉鷗給自己點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給老劉,自己只留一牙兒。澳門似乎是歡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筆的錢之後,人們糟蹋起其他東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盡力糟蹋。曉鷗其他客戶都是那樣,而這位段總是例外。老劉主動請纓去餐廳裡挑選紅酒,段總向他揮手應允。曉鷗緊跟老劉進了門,小聲叮囑:「劉司長,適可而止,別挑太貴的!」 老劉答應著,掃視了一眼酒架上的陳列,然後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爾多。他把酒交給一個混血侍應生。 「段總今天輸了,要是他贏了,我就讓他請我們喝拉菲!」老劉說。他自知很不主貴,投靠段總這類闊佬就是要消費憑他自己能力消費不起的東西,因此對別人的輕蔑他一點都不意外、不難受。他似乎專職就是替人拉場子,替人花錢,替人高興和不高興的。 侍應生倒了一點酒讓段總先品一口,段總微笑著請老劉代勞。段總在吃喝上都是好說話的人。紅酒是他這兩年才喝懂一點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礦泉水都要捨不得一陣呢。段總在半杯紅酒下去之後又自我披露一句。曉鷗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該把傍晚那一肚子詛咒倒出來了:劉司長混蛋,我還以為你跟著飛機掉海裡去了呢!那個時候到,沖了我的運勢,一把該贏的牌輸了! 但是一頓晚餐下來,段凱文一個字不提賭桌上的事。畢竟是有些風尚的人,有風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說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廁,還比如賭錢。 第二杯紅酒喝到一半,段總向曉鷗側過臉。 「曉鷗你這名字真好聽。」 梅曉鷗寬諒地笑笑,不揭露醉漢會重複他不久前說過的話。 「段總喜歡就好。」她大方地說。那麼大方,似乎接下去就會說,「你喜歡就拿走。」 「嗯,喜歡。」他把名字在嘴裡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紅酒,然後認真地承認自己真的喜歡。「結婚了嗎?」 這似乎突兀了一點。曉鷗感到錯愕,臉上一傻。 「離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說一雙穿壞的襪子。「早就離了。」 阿專來了,小聲跟曉鷗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曉鷗神色發生的突變連段總和專心貪杯的劉司長都注意到了。曉鷗下一秒鐘就恢復了常態。她磊落地對大家說,來了個朋友,她去關照一下,馬上回來。她請大家別為她突然的離席影響餐後甜點的胃口,這家餐館的甜點絕對不該錯過。 段總看著她。曉鷗遺憾地對他笑笑:沒辦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說實話。 「馬上回來哦!」段凱文帶一點親昵的威脅對她說道。 曉鷗跟阿專開車往十月初五街行進,拐入魚鰓巷,再進一個短短的小巷,這就來到了一家小館子。館子裡發出上世紀剩菜的氣味,澳門很多這樣的小餐館,上世紀五十年代恐怕就是這副孤陋模樣了。多少輸淨了錢的人,因為有這類小館子而不至於餓死。從窄而陡的木頭樓梯上去,就看見史奇瀾坐在小窗口。小窗那麼陳舊,把窗外夜色和窗內這個中年男人都弄舊了。 「史總!」阿專替曉鷗叫了他一聲。 史老闆轉過身,那份蝨子多了不咬的從容勁兒很足。 阿專先向前跨一步,肥頭大耳地擋在史奇瀾和曉鷗之間:「你怎麼在這裡呢?」這句質問又是阿專替曉鷗發出的。剛才他已經和史老闆見過,他當然已經代表他阿專自己問過史總為什麼在澳門現身了。 曉鷗上下看一眼這個史奇瀾:上衣是中式的,高檔棉布,白底細藍條,存心模仿農家織布機織出的民間工藝感;下面一條深灰褲子,膝部被兩個膝蓋頭頂出很大的凸包。這是在哪裡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狀?是想不開還是試圖想開而去抱膝而坐嗎?面壁還是面對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縱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面對大海坐了很久。 「曉鷗我想了想,還就只能來找你。」史奇瀾說。他的手修長纖細,看它們拿畫筆拿雕刻刀的時候,覺得它們非常優美,此刻這雙手交握在上腹前,隨時打躬作揖。 「你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把小小急死了!你知道小小現在還在你們工廠的辦公室裡嗎?」 在跑步機上跟陳小小通電話的時候是十點左右。北京跟澳門不一樣,夜晚十點就是夜晚十點,郊區被佔用之後的菜地深處只亮著一盞燈,那就是陳小小的辦公室。那樣的孤助無援,哭聲在荒蕪的菜地裡連回音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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