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九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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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曉得,這是緣分還是冤家路窄?」 「管它是什麼,反正我總算回去能交差了!」喬怡長舒一口氣,又問:「可是,有關田巧巧死前的心理,還有她的戀愛之謎,都是你的虛構?」 「不。你還記得那個小司務長吧?自稱北京人,特別愛笑……他和我在幹訓隊是同學,他學後勤給養。我們是舊相識,自然來往得多一些。我發現他有一件銀灰色的毛衣,總用布包著,很少見他穿。後來我死逼他,他才說出那毛衣的來歷。我問他:『你和田巧巧好過?』他拒絕正面回答。但我一提到田巧巧這個名字,他眼睛裡總有一絲悵然,或者說是懺侮。我始終沒弄清他和她曾有過什麼樣的關係。但我斷定他至今對田巧巧懷著很深的感情,並且斷定田巧巧一定愛過他。我的判斷力一般十拿九穩。所以我用聯想溝通了死者與生者共同的缺憾。田巧巧那樣善良的姑娘,憑什麼不該有過一次愛,或被人愛的機會呢?……」 「哦,楊燹……」喬怡眼圈一熱。 是啊,人們總是在缺憾中生活。在那個質樸、真誠的姑娘活在我們身邊時,有人這樣重視過她嗎?而當她不復存在了,我們才為她呼出些美妙的願望,而願望再美好畢竟是願望,它不再對終止了的生命產生影響……但使喬怡感到安慰的是,自己畢竟為死者承受了點什麼。那封信燒了。她經受了感情的酷刑,終於沒有「出賣」死者…… 「喬怡,還是把那不成體統的東西還給我。假如它算小說,也太粗糙,況且遠沒有寫完。那是我們的昨天和前天,接下去該寫今天和明天……」 「接下去我來寫吧。仗還在打——我指各種各樣的『仗』,包括萍萍生孩子。」喬怡道,「你瞧不上我?我難道沒用手榴彈敲開那個壞蛋的腦瓜?等著吧,咱們前線見!我說去准去,到前線看看你們這些『貝貝布莫』①怎樣在血與火裡崛起,看看你們的聰明才智怎樣發揮。我要寫——我早就想寫!」 ①貝貝布莫,美國通稱戰後生育高峰中出生的一代人。 「棒極了!穿著你的紅毛衣來吧!」他象對待小兄弟那樣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也象對大哥哥那樣,明朗地笑了。 真的,她像是豁然開朗。她很快活。楊燹,我決不是空手而歸。小說的作者終於找到,這並不足以使我這樣快活。我快活是我感到自己的堅強,不再依賴你的愛生活了!我不再把失去愛看成致命的了! 她想起他送她的那幅畫。那幅畫畫出了另一個世界,她和他會常在那裡相聚。他心裡的她和她心裡的他將化為兩個純粹的人,在那純粹的境界中相聚。她會將它掛在顯眼的地方,而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釋…… 「對了,你那篇小說的名字……?」 「叫……《綠血》吧。」 「綠色的血?」喬怡一揚眉,「好極了!葉綠素是植物的血;軍人的隊伍象強大的綠色血脈,流動、循環……」 「差不多。不過你們編輯的理解總是過分直接。」 喬怡伸出手:「我們現在已經是作者和編輯的關係了。」 楊燹將她手猛一握:「這關係太說得過去了!」兩人默契地笑著。 「天亮了,走!樓上有個露天平臺,透透氣去!」 「你去吧。」 她想一個人呆一會。她正式獨立。她業已成了一棵獨立的樹,在偌大的森林中佔有一方土地,一頂藍天。她將有多少事要做,憑什麼讓愛情伐倒呢?人不光為愛情活著。她不光為楊燹活著。她是堅強的、獨立的樹,堅強的、獨立的女兵。從現在起,她要學會一種軍人的愛。她決定回去後向領導請求,再次上中越邊境。 一切正常了,生理也正常了。她忽然想起從昨晚到現在,曉舟和她尚空著肚皮。等她從小吃攤上買了一大堆滾燙的油酥餃往回走時,突然聽見有人喊她:「喬怡……」 「咦?小嫚,你怎麼來了?楊燹知道嗎?」 「萍萍好嗎?孩子好嗎?」 「還沒生呢!我們在這裡等了一夜了。進去嗎?」 「我……不進去了。」小嫚神色猶疑,「你轉告萍萍,我來看過她了……」 「那我去把楊燹叫來!」 「不……我跟你說。你別叫他,我們就在這兒說會話吧。」她的眼神更古怪了。 「這麼早,你一個人跑出來……」 「我和爸爸一塊來的。他在路口等我,出租汽車開不進來。」她象憋著許多話,慌得不知先說什麼好。 喬怡猜測著,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我還是去找楊燹!……」 「別喊他!」她大驚失色地拉住喬怡。天呐,她又怎麼了? 兩人對視片刻,她突然問:「喬怡,你爸爸老嗎?」 喬怡莫名其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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