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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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搖搖頭。「他比我識時務。他有自知之明……」下面的話她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水平與這地方相宜。他根本不指望再到那些絲絨帷幕下、鍍鉻譜架前混一席之地。他只要有琴,就有了整個世界,這樓的寒磣與他和琴有何干?…… 琴聲斷在一個不該斷的地方,想來是被人打斷的。萍萍苦笑。 正在她倆進退維谷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季曉舟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著話下樓來。 「這是……帕格尼尼的《無窮動》,是一首難度最高的曲子。」 中年人哼哼哈哈。萍萍拉著喬怡往夾竹桃後面一閃。「我也不懂這玩藝,」那中年男人說。看得出來,他不僅不懂,而且不感興趣。「你過兩天再來一趟吧,我們正好要收幾個待業青年,有玩琴,有弄畫,你跟他們一塊,考個試,我請個行家來,你知道,咱們這裡的名額也緊呐!……」他抱歉地笑著,拍拍季曉舟肩膀。 「我……吳館長,我在部隊好歹搞了十多年專業了!」季曉舟感到自尊心受屈,「我們軍區文工團的樂隊在省裡數得上……」他吃力地為自己辯解,「不管怎麼說,搞個群眾業餘音樂輔導,還拿得下。考試……」 「這個琴是你自家的?」吳館長問。「是從團裡借的。」 「你要是會拉那種……(他比劃手風琴的樣子)就好了,那琴我們這兒有現成的。你這琴還得掏錢買。你剛才說要八九百?……」 「差點的五頁就行……買個舊的只要兩三百!」 「兩三百……」館長沉吟,「還是舊的?」 季曉舟眼巴巴地期待答覆。「……還是考考再說,啊?」 「實在不行,我自己買琴!」他突然脫口說道。 館長眼一亮,隨即打哈哈道:「哪能……這算啥!就這麼吧,你下星期一來,我已通知那幾個小青年了。」他握住季曉舟遲疑的手,晃了晃。 季曉舟看著他進了樓,又摘下軍帽擦汗。 「曉舟……」 他看清萍萍時猛一怔,臉帶愧色,象做了錯事被人當場抓住:「你們……怎麼來這兒?」 「這是什麼高級地方,我還不配來嗎?」萍萍臉漲得通紅,「誰讓你這麼下作,跑到這種地方來?!」 「我想聯繫個好一點的工作……」 「你離了那短命的琴活不了嗎?就值得這麼低三下四來求爺拜奶?」 她忘了她來此的目的。喬怡勸道:「莫名其妙,你怎麼跟他火上了?」 「不管你怎麼差勁,也輪不上他們來考你吧?你就這麼沒自尊,居然還要來考?三十三歲的堂堂專業文工團員和一幫小屁溜子平起平坐考試?虧他說得出口!告訴你,下星期一不准來,不准你再踏進這個門!」 季曉舟低下頭。琴斜背在他肩上,顯得沉重無比,肩也壓斜了。他被妻子這番話弄得無地自容,因為每句都紮進他的痛穴。「你到這裡來幹啥子嘛……」他囁喘道。 「幹啥子?看你幹蠢事啊!真丟人,還要買琴,連琴搭上你也賣不出個好價……」 「行了,萍萍!你怎麼這樣刻薄?」喬怡喝道,一面拉著兩人往外走。 「你不拉琴就活不成嗎?什麼不比拉琴強。團裡不是要幫你聯繫到輕工局人事科嗎?不然到檢察院搞行政,哪個不比你拉琴強?」 「我喜歡拉琴!喜歡音樂!喜歡!」季曉舟口氣硬起來。 「哼!拉了這麼多年,挨了那麼多恥笑,還沒夠?我可夠了!……」 「我知道你夠了!你後悔了!後悔沒跟那些『衙內』去過好日子……」 萍萍被這話驚得張大嘴,卻發不出聲。 「我幹不了那些體面工作,我沒那修養坐在辦公室裡喝茶看報!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山豬吃不了細糠的命!你後悔吧——什麼都來得及,趁你現在還年輕!」 人們從未見過季曉舟發脾氣。他那克制半生的積怨似乎都因找到這個茬口噴發而出。萍萍一下子不認識他了,瞪著眼似乎在回憶他是誰。但僅是幾秒鐘的沉默,她猛然轉身就走,不靈便的身體使她邁這樣的疾步十分吃力。喬怡追上去,從後面拉她胳膊。她使勁甩脫她,走得更快了。 喬怡回頭看季曉舟,他叉開兩腿呆站著,低頭看著自已斜在地上的影子。太陽將落,這條通往工廠區的馬路湧滿下班的自行車,湧滿快活饒舌的小青工們。喬怡擔心萍萍被人撞著,又趕上前去拉她。這一拉,使她象個沉重的包狀一樣栽進她懷裡。她雙目緊閉,臉色發青,兩頰全是淚。「萍萍……」喬怡心疼,輕喚她。 她在她懷裡往下墜。她怎麼也架不住她了,「怎麼了?萍萍?萍萍!」 她終於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腹部,仍緊閉著眼,一聲不吭。季曉舟跑過來,氣喘吁吁地望著痛苦不堪的妻子。萍萍衰弱地喚道:「曉舟……我不行了……」 季曉舟慌亂地抱起她,一邊絮叨著:「別生我氣,萍萍!我是混帳!那是一時慪氣的話,不作數的……」 萍萍面帶苦笑,微微搖頭。 「還說什麼廢話!」喬怡狠狠地說道,「快送她上醫院!……」 「啊?!……」 「她這兩天為你的工作到處奔命,你真……唉!都不說了,快送她上醫院吧——是早產!」 季曉舟還沒恍過神,冒傻氣地問萍萍:「是……孩子?!」 萍萍幸福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季曉舟瘋了似的朝一輛呼嘯而來的解放牌奔去…… 「是我們的車!我們的車!我們的車!」采娃脫口喊起來。三個姑娘同時朝山下的公路尖聲呼喚:「喂……停車!」 「別瞎喊!……」贊比亞側著身,飛快地往陡坡下跑。 這天是三月五日,我軍向全世界發佈了撤軍聲明。 披著偽裝網的「解放牌」拉開相等距離,從山下彎道——駛過。「怎麼辦?他們聽不見!……」采娃急得淚水直流。 蕎子說;「我數一二三,咱們一塊兒喊!」 「同志!停——停——」他們這才感到自己的聲音在這大山裡顯得這麼細弱,早被風撕碎了。沒人深的飛機草裡,三毛照料著平躺著的了不起,數來寶的傷口也在化膿。他們焦急地伸長頸子,望著急駛而來、又急駛而去的車輛。他們此刻的感覺是魯濱遜終於看見地平線出現了希望的桅杆。而姑娘們已聲嘶力竭,她們舉起帽子、軍衣、手絹揮舞,依然徒勞。 贊比亞按自己的念頭在向公路靠近,他已能看清車廂上白色的車號。他的心在奮然搏動,他那象被無際的大海漂來泊去的疲憊身軀,終於觸到了堅實的土地。他,他們,就要上岸了…… 「砰!砰砰!……」突然,身後傳來槍聲。他回過頭,見三個姑娘同時舉槍朝天,用槍聲呼救。 「混蛋!……你們在幹什麼?!」贊比亞咆哮起來。未待他話音杳落,一梭子彈從一輛煞在路邊的車後打出來。 「臥倒!……誰再開槍我掐死他!」贊比亞咬著牙吼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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