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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車隊遭到越南特工隊襲擊是極頻繁而平常的,所以姑娘們的槍聲造成了難分難解的局面。

  被子彈削下的飛機草冒著細小的火苗。又一輛車開過,但因公路大窄無法錯車,只得停在那輛車後。誤會在加劇。子彈一排排壓過來,使草叢裡的七個人無法抬頭。

  被連日的疲勞、傷痛,以及對死者的哀痛折磨的數來寶失去了冷靜,他罵道:「日他媽!六親不認了!來吧,沒死在越南人手裡,死到自己人手裡算拉倒!……」他邊罵邊抓起自動步槍瘋狂地朝天空亂放,然後大叫「來呀!來俘虜我們,包圍我們呀!」

  贊比亞竄到他面前,一語不發,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然後奪下那支空了膛的搶。

  山下槍聲更猛。人的判斷力在受戰爭慣性的支配,變得敏捷而又缺乏理性。

  贊比亞匍匐著,急促地思索對策。槍聲漸稀。前面一輛車啟動引擎,打算迅速撤走,後面的車似乎留下掩護。

  采娃突然站起身,飛快地往陡坡下跑去,邊跑邊喊:「別開槍!別向我們開槍!……」山風卷起她漆黑濃密的長髮。

  無人理會她。似乎公路上的人已看見了她,看見了這個姑娘的頭髮。但越南特工隊最善於用女人做釣餌。槍聲又繼。采娃趕緊蹲下身子,委屈地嗚咽著……

  贊比亞的嘴抿得很緊,兩腮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顫動。他看著公路,目光陰沉沉的,因為他知道這是殿后的車,也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只能這樣了!」贊比亞下了決心。

  大夥一齊把目光轉向他,期冀中含著不解。「只能這樣了。」他重複道。他來不及解釋什麼,只能按自己的念頭行動了:解下渾身披掛,脫下軍衣,撕開肮髒的白襯衫。他裸露的上身,發出青銅般的光澤,使人無法想像這身軀裡流出的血是什麼顏色。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可怕,眼睛跳動著漆黑的火舌……

  他要幹什麼?戰友們擔憂地看著他。他從采娃手裡奪過槍,一邊朝天放著,一邊大聲吼叫著往山下跑。他竭力要公路上的人注意到他,使他成為唯一的目標……

  他回了一下頭,看看身後的戰友們。那眼神略帶痛苦和猶豫……

  第25章

  喬怡和季曉舟手忙腳亂地把萍萍扶下車。產院門口熱鬧非凡。歡天喜地和憂心仲仲的丈夫們穿梭往來。門前停著數輛機動三輪,車夫們知道來這兒的人一般是不會在乎那幾個錢的。夜宵攤子已在門邊擺開,一陣陣熱烘烘的油煙撲面而來,這裡將供守候產婦的人們消夜果腹。產院不象別的醫院那樣森嚴,相反,這裡的氣氛多半是喜慶的。陣痛使萍萍禁不住發出低微的呻吟。女性們不堪忍受的痛苦換來世界的歡樂。

  終於捱到一切手續辦畢,萍萍被一輛手推車送往待產室。季曉舟跟著車小跑:「萍萍!你別生我氣了,剛才是我不好……」

  萍萍有氣無力地笑笑:「你的工作……咋辦?……還沒有著落……」

  「你別想那麼多!」喬怡道。

  「……真倒黴,我快要考試了,課再也補不上了……真不該要這個孩子!」萍萍繼續呐呐著,又對曉舟囑咐:「你快回去把要用的東西取來……」

  「你還生我氣嗎?」

  「呆子!」萍萍嗔道,同時把臉轉向喬怡。

  他和她不用「原諒」這個詞,一切都在深深的理解中了。這愛情是他們爭奪來的,爭奪中他們戰勝了許許多多的人,包括戰勝他們自己。

  對越自衛還擊戰中,萍萍也隨野戰醫院開往前線。那天夜裡,一列停在邊境小站的救護列車向後方開動,車裡車外一片漆黑……

  季曉舟失去五顆門齒,破了相,正靠在車壁上打盹。他覺得一個人挨著他坐下來,而且是個女兵,頭髮搔得他脖子直癢,他感到這女兵身上有股極親切而熟悉的氣息……是她先捏住了他的手。他嚇一跳,雖然同時已明白了她是誰。……然後是她不顧一切地摟住了他。她的臉上是濕熱的淚。列車顛簸著,他們談得滔滔不絕,不是用聲帶,是用心。在無聲的交談中,他們感到失而復得的愛,無論深度和廣度都是往昔所不能比擬的。

  「等天亮,你肯定嚇一跳……」季曉舟口齒不清地說,「我的嘴……我變得醜死了。」

  「去你的吧,你過去也不漂亮。」

  在他們結婚時,有人問萍萍:「不是許多高幹子弟追你嗎?……」

  她毫不隱諱地哈哈笑道:「他們早把我拋棄了,要不就是我拋棄了他們!反正一出院大家都不認得了。女護士和病號嘛,至多不過眉來眼去,輕鬆愉快,那叫『輔助治療』!兜了個大圈,最後還是一頭磕在我們曉舟身上。」

  曉舟走了不遠,又折回來,對喬怡關照著:「假如我趕不回來……」

  「早呢!聽說頭胎最少也得十來個鐘頭。放心,你會趕上孩子第一聲哭喊的!」喬怡道。

  「誰說的?本來還有二十天才臨產,這不就提前了?」

  「那是太緊張太疲勞的關係。」喬怡把萍萍這兩天奔走遊說的情況告訴了他。

  曉舟用手捶著額頭:「我真該槍斃!……我不去那兒了。萍萍不能在這時候動氣。可是單位不體面有什麼關係?……算了,她不同意,你放心,我不會去的。」

  季曉舟急匆匆走了。他慶倖有這樣理解自己的妻子。但他也知道,他和她的互相理解才算剛剛開始,伴隨瞭解深化的總是矛盾和衝突——象今天這樣——每瞭解一點,兩人都要負一次傷。相愛不僅是彼此給予溫暖,也給予折磨。眼淚和氣話是未來生活旋律中的「FFF」,通過它,感情才能升入一個又一個高潮。幸福需要痛苦陪襯,正象白天必須轉入黑夜。這是正常而又令人擔憂的規律,瞭解這一點,才能獲得生活和愛情的主動權。萍萍,有了孩子,生活中多了個難對付的「不諧和弦」,路,長著呢……

  喬怡從膝蓋上抬起頭時,發現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季曉舟正和一個人談話。是廖崎。看看表,已經是晚上七點半。這些天喬怡不再失眠。居然在這條極不舒適的長椅上縮著,也甜甜地睡了一覺。她累極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喬怡問廖崎。

  「我去曉舟家,正碰上他出門,說萍萍臨產,我就跟他來了。」

  季曉舟夠呆的,萍萍讓他取急需的東西,他卻夾來個大包袱,孩子四季服裝都在裡面。

  「這兩天夠你忙的吧?」喬怡問道。

  「可不,」廖崎聳聳肩,「剛從廣播電臺出來,晚上還要演出。今天我指揮最後一支曲子,還趕得上。對了,明天上午我要到市文化宮演講,介紹一些古典名曲和幾部交響樂的背景和主題。這我可是頭一次,怎麼推也推不掉,非講砸鍋不行……」

  季曉舟道:「砸什麼鍋,你講得很好,過去……」

  「休提過去!」他做了個球類比賽的暫停動作,「推不掉,越推越壞事!他們玩命增加條件:每個鐘頭給多少多少錢;講課期間給我包賓館的單間;伙食費提高兩倍……我差點罵他們庸俗。他們以為我在要高價。後來我想通了,對他們說:『演講我答應,但分文不要。也不住什麼單間,這一個星期我還吃我的集體食堂。不過想求你們也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那麼清高也學會『關係學,啦?」喬怡斜著眼,揶揄地笑著。

  「管它呢!這年頭到處不都在挖空心思?再說我的要求很合理,他們正缺一名音樂輔導員。我推薦了一個人,我認為這人幹這行合適極了。」

  「他們接受了嗎?」季曉舟問。

  「接受了,並感激不盡。因為我對他們擔保,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勤勉、更負責的人了。」他看看表,「不得了,我再不走要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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