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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丟人現眼的不知是誰!」萍萍又悲又忿,「跑到這兒來鬧!弄得大家看你笑話,看我笑話!……為了這事,我苦苦哀求了你們那麼久,可你們就是不心軟。你們是父母嗎?……」她聲淚俱下。

  母親呼哧帶喘地:「你眼裡哪還有父母,有父母能幹那缺德事?……」

  「媽,你別半露半遮的,要把我搞臭,乾脆臭到底!我不但和季曉舟幹了那事,而且已經懷孕了!你不是罵他私生子嗎?要是你們不讓我結婚,我再生出個私生子來!……」大家都被萍萍的話嚇呆了。圍觀的人群一時無聲,相互傳遞著早有預料的眼色……

  母親一下子跌坐在床沿上:「你說的是真是假……?」

  萍萍得勝似地冷笑道:「這下稱你心了吧?」她轉向大家:「喂,你們怎麼還不去向領導彙報啊?……我要告訴所有人,私生子的兒子只能是私生子,哪怕在今天的社會也一樣!」

  這位母親悲號一聲,沖出人群,離去了。在走廊上,她嗚咽道:「我沒你這個女兒。你記著,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媽!……」

  接著,是隊裡對這樁空前的男女關係案展開強大攻勢。萍萍態度強硬,會開三天她拒不檢查!再續三天,她仍不發—言,不寫一字。這一來無疑觸怒了所有人。領導討論決定將她調離宣傳隊,同時準備給「同案」的季曉舟嚴重警告處分,鑒於他「一味抵賴」。

  萍萍在會上對季曉舟道:「還是男子漢呢!做得受得,我都承認了,你怕啥?!」

  季曉舟急出滿頭大汗:「事實……的確沒有……」

  時隔半月,將被調到某野戰醫院的萍萍收到一封加急電報:「父病危」。萍萍不理睬,她認定這是家裡在「耍花槍」。可幾天後,萍萍的弟弟突然來找她,見了面就且罵且哭:「爸爸是為你的事發的病!你太沒良心,收到電報也不回家……」

  這個極要面子的老校長聞說女兒果真出了丟臉的事,一句話沒說出就發了心臟病。在縣裡搶救,病情稍被控制又送省城。萍萍趕到床前,父親眼也不睜地說:「我差點讓你送了命。跟那個姓季的斷了,不然我死活也用不著你管了……」

  懾于父親危重的病情,萍萍只得答應了他的請求。她不再見季曉舟的面,只顧打點行李,盼著早一點離開宣傳隊。臨行前,黎隊長愛人——軍門診部大夫找萍萍談話:「既然你倆不能結婚,還是早些去做手術,不然日子長了麻煩更大……」萍萍淡淡一笑,便隨她去了醫院。檢查結果卻使所有人又一次炸鍋——萍萍仍是處女!

  ……汽車煞住了。售票員的沙嗓子在吼!「終點站到了!……」

  喬怡攙扶萍萍下車時,見她鼻尖上滲出細汗。「你行不行?別生在路上……」

  「去你的,」萍萍笑道,「你懂個屁!頭胎就是臨產也得折騰幾十個鐘頭。」

  喬怡略略放心,又問:「你剛才想什麼,一路上心不在焉?」

  「想當初我真傻,」她笑起來,「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

  「我也不明白,你那時幹嗎給自己編那麼難聽的話……」

  萍萍抿上嘴不答腔了。她那樣做是逼家庭對這樁婚姻認可,同時也在斷自己後路——她對季曉舟並不象她表現的那樣始終堅定。從曉舟養母那裡聽到他的出生故事,她覺得自己對曉舟無形中有了一點嫌棄,每當她和季曉舟一同走進巷子時,街坊們皆用大惑不解的目光追隨她,似乎在說,這個漂漂亮亮的女兵怎麼會到這地方來?太造孽了。季曉舟提幹後,除了伙食費,幾乎把所有錢都交給養父母,老頭兒釘鞋的生意愈來愈淡,因為年齡關係,他的手藝漸漸不能令顧客滿意了。她看清嫁給季曉舟不單是個名聲問題,實際生活也要吃很多苦。誰沒一點世俗心理呢?周圍不少姑娘攀了高枝,她看不起她們,但又有點羡慕。所以她心裡常常矛盾,她害怕那種矛盾發展,便給一再阻撓她的家庭寫了封信,信中說:一切都成了定局。然後又憑藉一時勇氣,乾脆把事情說得更嚴重,這樣她想動搖也動搖不了——沒後路了。

  萍萍被調到離省城幾百公里的大山溝裡。走前,她寫了封信讓同屋的喬怡代交曉舟。喬怡不知她信裡寫著什麼,只見季曉舟看完後突然兩手揪住自己的頭髮,喉嚨裡發出「嗚嗚」之聲,駭得喬怡閃到一邊。他痛不欲生地跌坐在椅子上,又從椅子上出溜到地板上。一向靦腆的他,在另一個姑娘眼下弄成這副慘相,居然也顧不上難為情。他似乎被火燒得蜷縮起來了,一把一把的頭髮被他揪下來。那一刻他想到了什麼?喬怡猜測著:是想到了他曖昧的出生?是想到自己孤單的童年?還是想到早逝的母親?或是那個可僧惡的、給予他生命的——父親?……喬怡束手無策地看著他。

  喬怡恨啊!恨世上為什麼只有一個萍萍,恨世俗的力量終究隔開了他和萍萍。喬怡嘗過愛的甜味,也品過愛之後的苦味。她懂得愛因為不能得以實現,便會增加十倍的瘋狂;愛因為絕望,才會真正變得純淨。那是她從自己的痛苦經驗中,從淚和心血中淘出的結論。她同情失戀的季曉舟,毋寧說是在同情自己。可惜的是,她不能代替離他而去的萍萍;孑然的曉舟也無法代替將她撇下的楊燹。愛是塑造啊,是用自己的意志和審美力在塑造自己愛的人啊。萍萍和楊燹在塑造了曉舟和她之後,又將他們打碎。喬怡和曉舟在同一水平線上,說得上誰安慰誰嗎?她又拿得出什麼本錢來安慰他呢,

  他發洩完了,坐在床沿上發愣。和他同在一個空間的喬怡,似乎是個與他毫無干係的人。她突然對他那逆來順受的模樣生出一陣嫌惡。若換了楊燹,決不會這樣!他才不會把強加於他的痛苦一味吞咽呢!他也不會讓自己心愛的東西從身邊溜開!他會去搶、奪、拼,他會反抗、掙扎到最後一口氣!決不象她面前這個萎靡的「三毛」,這個溜肩膀、頭髮稀軟、營養不良的「羅米歐」。喬怡被他勾起的一肚子辛酸突然轉化成憤怒,她替萍萍抱屈,替她怒其不爭。本來只需要他再使一把勁,再堅持一下,這場「拔河」的得勝者肯定是他,而他卻毫無怨言地放棄了權利。難怪萍萍臨走前一再拒絕與他最後見面。難道萍萍最後的抉擇不摻有深深的怨艾嗎?他的軟弱難道不使萍萍失望灰心嗎?萍萍不顧自己一個少女最珍貴的清白名譽,幾乎以全部生命來回報他的愛,而他就這樣輕易地撒手。萍萍最後表現的冷淡和絕情,難道不正是對此的報復嗎?……這個「羅米歐」只有一件本事:關在小屋裡和自已拼命,與自己過不去,讓皮肉的疼痛與心靈協調一致,把命運給予的一切刑罰都在自己身心——動用,哭起來象個鄉下婦人。

  「你也是男人?!」喬怡恨恨地說,同時離開了他。

  巧得不行,當年年終,宣傳隊巡迴演出來到萍萍所在的野戰醫院。萍萍見了曉舟,慌忙躲開,但暗裡又托喬怡約他晚上在醫院後院的臘梅林見面。長達四五個月的相思將有利於他們重歸於好,加上小雪、梅花、靜夜,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結果季曉舟怏怏而歸,對喬怡說,「她說追求她的人多呢!……在這兒住院的有好幾個高幹子弟……我哪是對手。」

  「她那是在刺激你,調動你的競爭積極性!」

  「不……她說,她說不定會在那群人裡挑一個。」

  「我不信!」

  「人是會變的。她過去說她永遠不燙頭髮,現在不是也變了嗎?……」他象個老太婆那樣慢慢轉過身,蹣跚走開。

  似乎想起什麼,又轉回來,對喬怡畢恭畢敬地說:「謝謝你了。」

  一生中,喬怡記得那是她頭一次為別人的事落淚……

  「喏,別發呆了。」萍萍捅捅喬怡,「到了。」

  真不敢相信,這所房子就是區文化館。這座老式結構的木樓與地面決不是九十度角。斜而不倒,不知是否與比薩斜塔同一奧秘。登上它,人們或許也會象登比薩斜塔一樣擔憂:不知自己能否來得及下來。

  不過樓下是一周樹的圍牆,由於種類不同而顯出濃淡不一、深淺參差的綠。它們生存的目的似乎在於把那樓的破陋處掩去,有了這些樹,樓不僅不老醜了,反顯得象一個荒誕的夢,一個可愛而又古怪的境地,象米修斯的「帶閣樓的房子」。

  玉蘭謝了,像是一聲令下似的全墜了地。院裡成了一片白色,鋪滿新鮮的花瓣。再有一場夜雨,它們將為明年的蓓蕾化為泥土。夾竹桃開得正鬧,凡是能躋身的枝椏都擠滿了簇簇深紅,團團淺紅,在陽光裡爭寵。

  喬怡和萍萍正想上樓,忽聽一陣琴聲。萍萍猛一扯喬怡,脫口說道:「《無窮動》——是曉舟……」

  喬怡望著她不容置疑的臉:「他怎麼會到這裡來?你們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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