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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她往後推了推。他走上來,一邊整理她的軍帽,一邊琢磨她到底哪裡不對勁。喬怡卻從這老軍人的眼睛裡看到深沉的慈愛,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父親眼裡覓見過。那雙眼睛仿佛在惋惜地問:一定要走嗎?……

  喬怡不敢看這雙眼睛了,不然她的決心會瓦解。徐教導員退後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還象剛才那樣戴吧。」

  喬怡明白他這一笑是想減輕方才給她心理造成的壓力,想緩解衝突,想……總之還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幫」被打倒了。喬怡沒有走,倒是徐教導員卷著鋪蓋走了——去參加「講清楚」學習班……

  二十分鐘過去,徐教導員沒有醒,喬怡悄悄留下那滿登登的大網兜,離開了病房。走到門口,她想起桑采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帶著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邊……桑采在信的結尾說,她想吃徐教導員包的餃子……桑采還說她對不起曾象父親一樣愛她的徐老頭兒……桑采哭了,在信紙末端有一大片被淚水溶化的字跡……

  喬怡從醫院出來,去車站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回招待所的路上,她發現前面走著一個人,背影很象黃小嫚。

  她追上去,但被一群瞎撞亂竄的孩子阻隔了。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叫嚷著:「快看!神經病!……女瘋子!……」

  喬怡的心猛往下墜:怎麼了?她的病情又有反復?!她看見黃小嫚加快了腳步,顯然想逃避孩子們的追喊。

  喬怡急忙跑了幾步,但起哄的人群象雪團似的越滾越大,人行道漸漸被塞住了。馬路上許多人停下自行車,興致勃勃地邊看邊議論。

  黃小嫚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喬怡透過人縫看見她、臉色煞白,充滿驚恐。

  喬怡不顧一切地衝開人群,一邊憤怒地叫著:「無聊!你們在喊什麼?!……」但她發現自己的嗓音立即加入到那起哄的巨大聲浪裡去了。她第一次產生想拳打腳踢的欲望。她左右開弓,推搡著騷動的人群,但她很快也發現,自己的力氣與嗓音一樣微不足道。

  人群還在熱鬧地向前拱動。他們不肯放過生活中意外的消遣。

  喬怡看見黃小嫚突然掉轉方向,朝馬路上跑去……不得了!馬路上全是長鳴著喇叭、不肯減速的車輛。這一帶是全市的交通樞紐!

  她完全失常了!不然決不會紮進車輛的鐵流!

  喬怡忘乎所以地沖上馬路,朝那個茫然的瘦小身影跑去——

  差一點!只差一點!一輛飛馳的吉普車尖叫著煞在她倆鼻子底下。

  喬怡不知自己怎樣撲上來,又是怎樣和她一起摔下去的。

  司機嚇黃了臉,從車窗口伸出頭來咒駡:「瘋啦?你們——活得不耐煩啦?……」

  喬怡顧不上理會他,只想把黃小嫚往上拽,無奈她自己也渾身癱軟,軍褲在地上擦破了,膝蓋滲出血。

  司機咒駡著,一手架起一個,送到馬路邊上。喬怡緊緊摟住小嫚,後者竟象剛剛認出她。

  奇怪的是那起哄的人群依舊亂哄哄地向前滾動,慢慢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橋。喬怡發現自己鬧錯了,他們喊的並不是小嫚:的的確確有個滿身披紅掛綠的女人,走在人群裡。

  「剛才……多危險!」喬怡輕聲道。

  小嫚盯著那個打扮得象「吉普賽女郎」一樣的女人。那女人旁若無人,急匆匆地走著,神情很認真。

  「走吧,我送你回楊燹那兒……」

  小嫚不動,眼神呆呆的。

  「他們……不是喊你。」喬怡掏出手絹擦著她額上的淋漓大汗。

  「我知道。」她說。然後又用強調的神色加上一句,「我病好了。」

  喬怡看著她。她顯得更加瘦小,臉上那種奇怪的老相更顯著。

  「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

  「沒什麼。只不過想散散步……你一點都沒變。」她說。

  「你也是。」喬怡言不由衷。

  「誰說的,我知道我變多了。」她忽然很明朗地笑了,「那時候真有意思,你老是護著我。你是好人,喬怡。」

  她們並肩朝前走。黃小嫚看了一眼喬怡的手,那只手始終神經質地攝住她的胳膊。喬怡一笑,趕緊撒開了。

  在黃小嫚看來,任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和喬怡相比,她有一種奇特的氣質。這氣質中透出的善良和聰慧,使每個與她靠近的人都感到自已忽然也變得美好起來。她那張乾乾淨淨的臉很象一尊菩薩,給人一種聖潔超然之感。記得剛入伍不久,她就顯出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她不喜歡照相,不喜歡在軍帽下剪一排劉海兒,不喜歡在鑰匙上拴什麼小花小魚,最最不喜歡在軍衣裡襯一個色彩宜人的假領。她總是淡淡的,隨隨便便的。她無心出眾,結果卻非常出眾。她說話不多,但偶爾冒出幾句俏皮話卻十分得體。她總是遮掩自己的聰明,似乎怕這聰明會刺傷別人。她美,從內到外透著一種很複雜的美……難怪楊燹始終愛慕著她。

  黃小嫚漸漸與喬怡拉開距離。她有些自慚形穢。她忽然生髮一種感覺:喬怡和楊燹本是天衣無縫的一對,自己卻象憑空打進去的楔子,眼睜睜拆開了他們,卻永遠是個不協調的角色。想到這裡,她痛苦極了……

  喬怡停住腳,等候落後幾步的黃小嫚。她臉色發暗,看上去象個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精神還很脆弱,這一點從她的表情上體現出來。她那雙曾經還算美麗的眼睛閃著厭倦的、或說是疲憊的光。喬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陣心酸——她才二十九歲啊!

  楊燹的選擇是對的。除了楊燹,或許沒有第二個人能把這個孤單單的靈魂暖過來。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楊燹家,喬怡才算放下心來。見她倆進來,楊燹全家一刷齊地從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驚懼的、意料不及的神色看著小嫚,又看看楊燹,那意思是說:哼,日後有的是熱鬧瞧呢!

  全家剛才正商量如何去尋找她。父親主張再找不到就請教派出所,繼母建議到報社登啟事……楊燹這會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大聲道:「你可回來啦!我急著想告訴你好消息:我考試混了個第三!……」

  「考試——你考上了?」小嫚驚喜道,她很少象這樣真切地笑,「你可以不回部隊了?!……」

  楊燹決定,不揭穿藏電報的事。對她剛剛趨於健康的神經,要象對才出土的嫩芽一樣留心。他沒忘了對全家投去挑釁的一瞥:你們瞎操心太早啦!

  等楊燹顧念到喬怡時,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第24章

  喬怡打算收拾行李,次日夜裡十一點將登上歸程。有什麼好收拾呢?還是這摞沒名沒姓的稿子,只不過比來時更破了。

  「咚」的一聲,門開了,進來的是風塵僕僕的寧萍萍。「有吃的沒有?午飯還沒吃!」她嚷道。

  喬怡邊給她找點心邊問:「曉舟的工作有眉目嗎?」

  「有眉目我不就回家啦?」她往床上一躺,那肚子真有點岌岌可危。

  十分鐘以後,她又要走。「無論如何不行!」

  「不行怎麼辦?我就這幾天時間,馬上還要結業考試!」

  喬怡只得保駕。下一個目的地是某文化館,位於郊區。兩天來,萍萍連連下「臺階」——省、市、區。

  兩人剛走出招待所,卻見丁萬坐著輪椅,旁邊還有個女人。萍萍小聲道:「哎,那女的不就是那天沒相上丁萬的那個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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