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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隨你便。」他朝她看一眼,「你不想和我走走?……」

  當然,當然想。以後天各一方,想走也走不成,哪怕僅僅這樣沉默地走走……

  這對喬怡來說是最後一個機會。只消三言兩語就使「冤案」大白。她沒有別的企望(破鏡重圓?重歸於好?……),只想還原一個清清白白的自己。

  喬怡盤算著從何處啟口,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四個女大學生在談論什麼?談得那樣樂不可支,根本無暇顧及身後兩位沉默的保護者。她們在談愛情,象喝歌一樣談著。喬怡偷窺一眼楊燹,他低著頭,嘴角微微牽動,象位長者似的,在為女孩子們的傻話發笑。說傻話的年齡人人都有。

  女兵提幹後第一件事,就是談情說愛合法化。這對她們似乎比穿花的確良襯衫的權利還重要。田巧巧麾下的姑娘逐個兒有了對象,而二十有六的田班長卻仍然單槍匹馬。分到小寢室後,她與喬怡、寧萍萍同屋。一九七六年春節,全體放假,各對情侶皆大歡喜。

  甯萍萍與季曉舟的假日安排是:上午看電影,下午看電影,晚上還是看電影。而且電影是同一部《豔陽天》。萍萍是影迷。

  喬怡和楊燹打算利用假日遠遊一次,到楊燹插隊的地方,吃兩餐農家年飯。不巧喬怡從年三十開始生病,楊燹只得守在她床前。

  夜裡十一點,萍萍盡畢「影興」,由季曉舟陪伴歸來。她轟走楊燹,對喬怡道:「你倆整天粘在屋裡,讓田巧巧咋辦?……」

  正說著,田班長進來了,鼻子和雙頰凍得通紅,打著哈哈道:「怎麼,郎中走啦?」

  「什麼『郎中』?」喬怡不解地問。

  「楊燹唄。」她笑著,「你那病只有他能治!」

  萍萍問她:「你這麼晚上哪兒去了?」

  「……看電影!」

  「什麼名兒?」

  「……你瞧我這記性,剛看完就忘了!」

  「你一個人去看的?」喬怡問。

  萍萍朝她瞪一眼,喬怡也後悔了,這不是廢話嗎?她當然一個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田巧巧卻說:「一個人,我才不去看電影呢!」她意味深長地笑笑。

  「你和誰一塊去的?」萍萍追問。

  「幹嗎?你是保長,還是甲長?今晚上對我盤査這麼仔細……我明兒晚上還去看!」

  萍萍欲語又止,用那種近乎悲哀的表情看著她。

  田巧巧一邊脫大衣,摘棉帽(電影院大可不必穿那麼嚴實),一邊說道:「明天他還邀請我……」

  「他是哪個?」

  「你說哪個?」她刮一下萍萍的鼻子。從她含混的口氣,喬怡猜到她又要重複那些老話了:某某對她「有意」,某某正向她「進攻」,某某在她拉琴的時候看了她足足半個鐘頭。「朝我撒網呢!」田巧巧不會撒謊,但姑娘們私下斷定她發生了錯覺,或說得刻薄些:她在自作多情。也有人說:「但願是真的。」

  喬怡問她:「他是不是去年那個?」

  「去年?」田巧巧半張著嘴。

  「去年你不是說定了嗎?」萍萍熱烈地接道,「那時還住樓上大寢室,你還請了我們客!」

  她的嘴依然半張著……

  去年夏天,田班長抱著一隻不大不小的西瓜進了屋,並隨手關上門,閂上門插,既興奮又詭秘地對女伴們笑著,說她已經「定了」。

  「定了誰?」大家七嘴八舌地問。

  她幸福地笑而不答。這種羞答答的含蓄的微笑在田巧巧臉上是鮮見的。過去每當說起「某某」,她總做出不屑一顧的神情,表示他們離她理想的差得遠哩!今天情況可就不同了,「咱們是一個班的,在一塊兒住這麼久,什麼事我都不瞞你們。這事兒……基本定了。不過我還是擔心你們中間誰嘴快給張揚出去。」

  好奇心促使眾女兵一再發替賭咒決不嘴快。田班長幾番欲言又止,說道:「反正,你們過一陣就明白啦。今兒我就告訴你們這句話,定了。」

  說著她切開西瓜,這破費對於一向儉省的田班長可謂豪舉了。這一帶多雨,西瓜特別貴。「你們吃吧,吃吧,我請客……」

  大家驚喜地看看瓜,又看看她。

  「你們覺得……我還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待人接物有沒有招人討嫌的地方?……」田班長頭一次這麼謙恭。

  「班長挺好的……對吧?」桑采吃著瓜說。

  接著大夥一致公認田班長各方面無可挑剔,只是……襯衫別老穿部隊發的(提幹了嘛);適當時,也可以買雙皮鞋,老穿部隊發的鬆緊鞋多不精神!還有,胸罩最好用上海出的那種,那樣線條好些;至於頭髮,眾說不一,有說盤上去,有說拖下來,有人說乾脆來個運動式,總之目前這兩條「帚把子」是不行的……田巧巧對大夥的建設性意見十分認真地聽著記著。但多日後,她那喜悅的神色突然不見了。沒人敢問她,也無從安慰,大家都為吃了西瓜又愛莫能助而愧怍……

  「去年,」田巧巧半張的嘴終於咧了咧,算作笑,「去年那個吹啦!」

  萍萍與喬怡交換了一個眼色。不裡問,一問准說是她瞧不上那傢伙!

  第二天一早,趁田巧巧出去洗臉,萍萍鑽進喬怡的被窩,「田班長真慘……」

  「怎麼了?」喬怡問。

  「還怎麼了!」萍萍忿然說!「你和楊燹把人家擠得沒處呆!晚上那麼冷……」

  「她……不是去看電影了嗎?」

  「看個鬼!你這麼聰明怎麼還不明白?她是為了你倆在一塊親熱,才躲出去的!我和曉舟昨晚回來,見她一個人在路邊閑溜……」

  喬怡為田巧巧的善良所感動,眼圈竟熱了。田巧巧洗了臉回來,打著哈哈:「一清早就紮在一堆兒說傻話!」

  她把姑娘們由熱戀導致的「傾吐欲」叫「說傻話」……

  女大學生們說著「傻話」,拐了個彎。一片參差的樹影中,是她們的幸運之門——好一座堂皇威嚴的學府!楊燹和喬怡站在遠處目送她們走過去。為懲罰這類不夠規矩的學生,校門已關上了。她們用動聽的、嬌滴滴的嗓音向門房大爺哀求,同時又是竊笑和低聲的詛咒。那老門房看來有非一日修練的涵養,不應聲,也不出來開門。

  「走吧,她們會有辦法進去的。」楊燹拉拉喬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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