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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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舟慢慢坐下,接著說:「從明天開始我不用練琴了。其實我比誰都明白,我不行。可我總希望長久的辛苦忽然在某一天結出意外的果實。即便不會有那種僥倖,練,總比不練強。我想得很少,希望也很小,只想勞動和收效相等,只想勤奮能讓我每夜都心安理得地睡覺。可是不行……事實最終證明我不行。減掉一把不稱職的大提琴,不是最天經地義的事嗎?你們不必為我難過,不必想法安慰我。」 大家第一次聽見季曉舟說這麼多話,過去他們甚至認為他遲鈍至極。看來並非如此,他的敏感被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所包裹,這就是他生來俱有的責任心。他此刻的神情是複雜的:不僅僅是痛苦,還有對音樂深深的眷戀,以及終於得到解脫一樣的舒松感。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能力,他曾為能力低於別人而玩命練琴,這對他畢竟太苦太累了。他之所以沒有碰鼻子拐彎,只因為樂隊裡還需要他那一點點音量,這一點點需要被他視為神聖的責任。而現在不再需要他了,他從此坦然,或許還有幾分慶倖,因為他不必再為自己的琴聲自卑了。他已儘自已的最大力量,完成了與那個集體的契約,完成了與自己的良心、責任感的契約。所以他並沒有象人預料的那樣一蹶不振。 「那以後……以後你做些什麼?」廖崎問。這聲音躲在深深的自責後面,似乎曉舟的不成功是由於他的過錯。 「以後?不知道……服從分配。還能怎樣?……我咋天晚上把那把大提琴裡裡外外擦乾淨了,今天已交出去了。」 他說得很輕鬆。其實在擦琴時,他看見琴馬下積起的厚厚一層松香,看見琴弓被手指捏出的兩個淺槽,他委屈地流了許久眼淚。他抱著琴,悄沒聲地坐了整整一下午。他想,假如有人早些告訴他:「滴水穿石」的名言不是絕對的,也許不至於受這樣長久的折磨——自尊心被折磨得遍體鱗傷…… 他愛這把快拉破的琴!但這最真實的理由卻最不能成其為理由。他愛音樂,卻從沒有得到它的青睞。他被減下,這是最明智的決定,又是最不公道的裁判。他委屈,但他從來不怨怪任何人。他在與琴默默告別時,努力說服了自己。他沒有再拉它,整整一下午都沒有讓它再發出一點聲響,仿佛他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那薄薄的共鳴箱裡,一碰琴弦就會噴湧而出,不可收拾。他把擦乾淨的琴輕輕放進琴盒,莊重得象給一位最親愛的人入殮…… 季曉舟飲幹了杯中的最後一滴酒。 這時萍萍反倒沒有一點聲息。多日來她所有的擔憂,準備了一肚子的安慰,此刻卻一句也不需要了。一切竟是這樣簡單。這個溜肩膀,看上去不堪一擊的「三毛」竟如此堅強。而她卻終於挺不住了,把頭依在喬怡肩上輕泣。 季曉舟的左手又在那樣下意識地模擬揉弦動作,忽然他停住了,笑笑道:「沒有琴,我一點也不習慣……就象一下子什麼也沒有了。」 錄音機裡不合時宜地放著一支輕佻的歌:「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廖崎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喬怡看見他口袋裡露出一隻袖珍錄音機,便對他道:「把你那高雅的放放吧,——你不是在演出前用它陶冶情緒的嗎?拿出來,跟鄧麗君擺擺擂臺!」 楊燹伸手從廖崎衣兜裡掏出錄音機,擠擠眼:「『老貝』的,還是『老柴』的?我去和服務員交涉,撤了鄧麗君……」大家都努力改善氣氛。 「不,」廖崎捺住楊燹的手,「這裡面不是……」 「是什麼?是某個姑娘的悄俏話?」楊燹揶揄道,他取出磁帶跟女服務員交涉去了。鄰桌那些人正與鄧麗君合唱: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話兒要交代…… 廖崎不安地等待楊燹的交涉結果。 「時裝青年」邊唱邊揚長而去,一路把他們喝完的酒瓶當足球踢,踢碎一個立即爆發一陣狂笑,喝彩。招待員姑娘早躲得不見影了。他們跌跌撞撞,順便繞個彎,把大學生的桌子險些掀翻。只聽女大學生尖叫一聲,「嘩啦——」盛啤酒的塑料桶倒了,帶泡沫的液體飛濺四溢。 大學生們一刷齊地從桌旁站起:「臭流氓!」 「十字架」定了定神,似乎在調整兩眼的焦距:「哪個……是流氓?」潛伏著的報復心理迅速炸開,「哪個是流氓?咹?」他象一口袋麵粉似的向前栽去,隨即矗到大學生鼻子下面。 大學生們正氣凜然,同時把姑娘拉向身後,用身子護住她們。而這動作恰恰使對方喪失了最後一點理智,掛十字架的小夥子叉開雙腿,陰沉沉笑道:「老子們怕啥?!告訴你,街這頭是醫院,街那頭是公安局,揍死了老子陪你進停屍房!我一命換你個大學生,你想哪個賺了點?」話音未落,便揪住最前面一個大學生的衣襟,一拳砸去。對手依仗清醒,趕緊閃開。他撲了個空,胳膊反被另一個大學生擰住。正當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楊燹突然插到兩彪人馬當中。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象堵牆似的隔開了他們,並將那小夥子的手臂扳下來…… 「聽我一句咋樣?」楊燹用那種挺在行的口氣說道。 小夥子看看這個高他半頭的軍人,服帖了。 「這年頭你以為還靠攥拳頭,攢虛勁?……快回去吧,以後多用腦子,少用拳頭。」 他們敗陣似的走了。快到門口時,那小夥子鬆開拳頭,扔下一枚校徽,同時吮了吮被校徽別針刺破的手心。 風波平息,楊燹回到桌邊。剛才那一番干戈,把鄧麗君也嚇啞了,喇叭裡沙沙作響。 突然,一聲渾濁低沉的長音,從喇叭裡傳出。眾人都吃驚地望著廖崎——這是哪家的「經曲」? 廖崎卻注視著季曉舟,滿身不自在。這曲子被無數莫名其妙的雜音所覆蓋,時隱時現。時強時弱。雖然極不清晰,季曉舟還是聽出來了,那是他幾年前拉的一段練習曲。他困惑地看著廖崎,後者慚愧地笑了笑。 「說實話,曉舟,那是你在我窗外拉琴時,我把它偷錄了來的……」他難為情地說。 的確,當初他錄這段琴聲是想當眾出季曉舟的洋相,並證實自己對他的一貫刻薄是有理由的,但他一直沒找到恰當的機會。在上前線之前……他把自己的「財產」都寄回北京,此後也就忘了這樁事。當他從戰場回來,在做脊椎複位治療的漫長時間裡,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聽音樂,他忽然聽到了這一盤。頭一次,他是帶著幾分戲謔,強扭著自己聽完它的。然而。他從這粗糙的琴聲中仿佛發現了什麼,也正是這粗糙的琴聲對他的良知來了一番矯正,並從琴聲裡完全理解了季曉舟…… 但這個痛苦的過程,他如何向戰友們敘述?…… 季曉舟被自己的琴聲弄得困窘不堪。那不是音樂,而是一個人在坎坷的路上艱難地爬行…… 廖崎承認它作為音樂來說是太不完美了。但音樂是什麼?不只是巧妙地拚在一塊的音符,不只是演奏它時精湛純熟、天衣無縫的技巧,而重要的是人格。他把這盤磁帶轉錄到卡式磁帶上,帶在身邊,不時默默地聽它。他認為自己所缺乏的正是季曉舟在琴聲中體現的寬容與堅韌——一種趨於完善的人格。一個樂隊指揮沒有對人、對於人生的熱忱,再高的才華也不可能對社會有所裨益。他領悟這個道理,差點把命都搭上了。 眾人默不作聲。但廖崎相信他們會理解自己的。琴聲雖不悅耳,卻叫人感到心裡踏實。 店堂裡漸漸空了。只剩一桌軍人和一桌大學生。大學生們的話題是「畢業論文」、「答辯」、「學位」等等,說到興頭上往往用一兩句外語,祖宗的語言已不足以表達他們躊躇滿志的心境。忽然,一位姑娘叫道:「這店堂裡的音樂怎麼這樣糟糕?」 第21章 大街上空落落的。路燈一派溫暖的橙黃,在這美麗的光暈裡,人卻並不因此變得好看,相反,面孔上的陰影被誇張了,膚色也顯得晦暗。這八十年代的燈,使這群軍人都顯得不那麼年輕了。 大學生們在前面的十字路口道別。一個小夥子從另一個小夥子的自行車後座上回首,頻頻向姑娘們拋去飛吻。四個女大學生你推我搡,笑得發癡,癡得又是那麼可愛。 廖崎搭最後一班公共汽車走了。因為萍萍有孕在身,楊燹把他那輛破自行車出讓,叫曉舟馱她回去。剩下的只有楊燹和喬怡。這組合令人尷尬。 「……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喬怡不覺隨楊燹走了一截才問道。 他用下巴努了努興高采烈走在前面的四個女大學生:「繞點路,送她們一段。前面的環城路背得很……」 「我也陪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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