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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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遠時,四個姑娘已登上門柵欄。一邊攀,一邊還在笑,還在低聲罵人。笑和罵出自她們的嘴,讓人聽著同樣舒服。 柏油路面上僅剩下兩個人的腳步聲。喬怡看看楊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這座城市嗎? 「怎麼不說話?」他擠她一下,臉上是不自然的輕鬆。說什麼呢?要說的幾年來一直鯁在喉頭。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訴他嗎?那是一篇有力的辯護詞。它宣佈喬怡無罪,宣佈楊燹對她的懲罰是不公道的。 ……喬怡,我對不起你,你看了這封信會恨死我的,我沒有權力請你原諒。伹那時我以為那麼做是正確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套子坑你們啊!天地良心。你記得嗎?為追查「政治謠言」,上面派了工作組。我是黨員,有了想不明白的亊當然得找組織,而且工作組是上級組織的代表,我以為他們更正確。 喬怡,那也怪你,你幹嗎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鎖起來呢?你的東西從來不鎖,因為你用信任對待周圍的人,可你沒想到我會辜負你的信任。我當時只是對戀愛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戀愛無關的信,全寫著楊燹在北京聽說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嚇壞了!我當時想:這些話算不算「反動」呢?我文化水平低,政治水平也不咋樣,心裡七顛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組。我問他們,那信上說的事是真的?這一問壞了!他們死活逼我說出「消息渠道」,說他們追查的正是這些謠言。他們跟我談了好幾個鐘頭,裡外裡、反正反全是理。我越聽越糊塗,糊塗中就說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發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白自已沒安壞心跟,真的,我從來不想坑誰害誰! 後來我看見事鬧大了,鬧成了個「案子」,我才覺著沒准我幹的是件壞亊,坑了人。如今,這亊過去了兩三年,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把你倆坑苦了。你倆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喬怡,你不會原諒我的。你那麼喜歡楊燹,可他和你分手了。 …… 要上前線了。誰保得准自己碰不上一顆槍子兒?假如我碰上了,知道你們倆能和好,我就死得安心了…… 喬怡不再猶豫了。 「楊燹,你知道田巧巧……」她不知為什麼頓住了。或許楊燹的目光提醒了她:田巧巧不在了。 田巧巧,她畢竟不在了…… 山洞外,一片漆黑。從來沒見到世界有這樣深的夜——沒有風,也沒有星星,只有不時響起的一兩聲蛙鳴,相呼相應。 「……蕎子!」從昏迷中蘇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復告訴她:蕎子去找部隊了。可她一醒來總是叫「蕎子」。 「有什麼亊,你對我說吧。」數來寶拖著傷腿從洞口摸索過來。 「蕎子,我得跟她說一句話……只跟她一個人說……」持續高燒,大田的嗓音啞了。 「跟我們說吧,」小耗子攥著她滾燙的手,「我們會轉告她……」 「你們……樂意聽嗎?」她聲音更輕了。采娃擔憂地悄悄抹著淚,這些天,她學會一種無聲的飲泣。 「你講吧,我們樂意聽……」數來寶說。 「我……打哪兒說起呢?從頭說……」她夢囈似的敘述著,「有一個人,我喜歡他,真喜歡……從來沒這麼喜歡過……」 「大田!你還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斷她。此刻,三個人一致認為她在說胡話。這類話,她曾經不止一次說過,但都是反過來的:某某喜歡我。 「別打岔。這回是真的……真有那麼回事。那個人我一閉眼就想出他的模樣:是個機靈鬼,鬼精靈,一笑起來,五官擠在一塊,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樂似的……」 三個人哀傷地沉默著。他們不忍心制止她的幻覺,沒准這是最後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終點時,往往會用主觀臆想來彌補一生的缺憾,在想像王國中得到自己始終索求不得的東西,包括愛情。沒有人愛過她,這個質樸憨實的農民的女兒從未得到過男性的溫存。她此時的臆想,就象童話中的那個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會有太多的「火柴」了。剛才那一跟又熄滅了。她再次昏迷。但願蕎子找到部隊,趕在她生命最後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數來寶說,「你們打個盹,我守在洞口。」 這個唯一的男子漢責無旁貸地擔起警衛的職責。他靠著洞口,傷腿的疼痛他已經習慣,但體力卻出現越來越大的赤字。他的身體漸漸往下滑,一刹那間,他覺得已睡著了。他摸出一塊生地瓜,「哢哧哢哧」地啃起來,有意嚼得特別賣力:總得讓某個部位保持興奮,以帶動全身。腿呀,它該使勁疼才好,那樣就把這惱人的困倦驅走了……地瓜終於從他嘴裡落下來。 ……或許是采娃在夢中悸動了一下,大田從沉迷的底層倏然浮上來——一下子浮上來,象擺脫了全部傷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暢然吸了幾口清晨冰冷的空氣。怎麼,活過來了嗎?否則怎麼會如此耳聰目明? 采娃的頭不安地扭動幾下,終於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詳地睡著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攬入自己懷中,聽著她們均勻的呼吸,真是一種享受。那個唯一的男子漢也打起鼾來。好在還有一個人清醒著。真是難得的清醒。好吧,你們都放心睡吧,讓我來替你們站一班崗。 她用手試了試額頭,熱度並未減退一分,那是什麼促使她清醒的?她納悶。小耗子蜷成一團,看樣子是冷。她把她摟得更緊些:我現在什麼也不能給予你們,只剩下體溫,這高得可怕的體溫,血管裡流的仿佛是鐵水,鋼水。 口乾舌燥,可哪裡有水呢?只能不時伸出舌頭舔一口涼絲絲的空氣。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進喉嚨的滋味簡直妙不可言。當然,這主要因為是他給她端來的,那個剛滿二十四歲的小司務長喲! ……那次也是高燒,高燒卻給她帶來不可複得的幸福。 他是怎樣闖進來的?象只小馬駒,掩飾著十足的憨態和頑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態走到她床前。 「我是剛調來的司務長,聽說你病了,來走訪一下,看看對炊事班的病號飯有什麼意見。」他笑起來五官全往鼻子上擠,圓圓的臉皺成一個肉包子。「怎麼,你一點也沒吃嗎?不喜歡吃這蛋花面?想吃什麼?我也是說,幹嗎一生病就給人弄上半臉盆麵條子,看看也飽了,你說呢?」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她笑道。因這一笑病減輕了不少。 「嘿,聽你說話,咱倆沒准是老鄉!」 「你哪兒人?」 「北京呀——離北京就百十公里!」 她心裡暗笑。在這點上,他和她一樣,都有那麼點虛榮心,從來都以「北京人」自詡,把所有帶京味口音的都稱作「老鄉」,常讓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她已從他蠻溜的北京話裡聽出了破綻——那字頭話尾的鄉音,完全和她犯著同樣的語病,這才是她真正的老鄉——隸屬河北的農家子弟。幹得不壞呀,小夥子,你已經徹底都市化了。她看著他腳上那雙鋥亮的「三接頭」想。 「你等著,我給你弄點新花樣兒……」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麵條,風也似的出門而去。回來時,手裡捧著一個精緻的金邊細瓷碗,裡面裝著和碗一樣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誇道:「對待病人,要著重心理作用。我就專門研究過!你看這碗,甭管它盛上什麼,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歡,然後你就動了心把它接過去,再嘗一口……一嘗,果然順腸順肚,因為它首先順眼。」 「你呀,太貧!」她又忍不住笑起來。 「你說是不是吧,咱部隊就不講究做事用心。其實凡事用心必定省力:這碗藕粉只要三分鐘就得,他們煮那半臉盆麵條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錢也大得多。只不過這個漂亮碗值價,反正你又不會把它吃下去,我一點本也不蝕,對不對?」 真是個討人喜歡的饒舌傢伙!聽他在一邊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覺已把大半碗甜潤的膠狀液體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現在請你對我們炊事班的工作發表意見,」他端了把椅子,繃起一本正經的娃娃臉。 「意見?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還說得出意見?我中計啦!」 「哈哈!……」他笑著跑了。這司務長不錯帳目才怪,她笑著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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