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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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兒?」萍萍斜著下巴,一副怪樣,「北京那麼多體面單位還不夠他挑?要嫌那還不夠高級,還有美國、意大利、法蘭西!」萍萍不動聲色地微笑著,「將來人家是什麼新秀啊、明星啊,我們也少不了沾光!(她不理會季曉舟的制止)到時候,他想起你季曉舟的時候:『對,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三毛。咳呀呀,那傢伙拉琴比木匠拉鋸還賣勁兒!』……」 廖崎垂下眼皮,季曉舟紅了臉。喬怡在桌下狠狠踢了萍萍一腳。 「踢我幹什麼?我還把他往好處說了!這傢伙(她指著廖崎)從穿開襠褲那時就沒拿黑眼珠看過人!」 楊燹只顧大嚼,忽然爆發性地大笑起來,笑得店堂裡的人都往這邊看。 「沒法子,」楊燹笑畢,拍拍廖崎,「老天爺給了你這麼好的皮兒,又給你這麼好的瓤,這運氣讓誰攤上就得學乖點,不然就得挨揍!因為你的存在本身對別人就是一種嘲笑。」 廖崎沉默,須臾又仰靠在椅背上。他想,假如一個人有幸在生和死的分界線上站一會兒,在一種絕對孤獨和無望的景況中待一會兒,他就獲得了類似動物反芻一樣的機會,嘔出過去生活的所有細節,再咀嚼品味一番。看著季曉舟重新縫補後的嘴唇,他時時想起自己伏在那瘦削的溜肩膀上的情景。這還不足夠鞭撻他素來的驕傲嗎?何況他有了三個月時間用來靜思:為了脊椎複位,他困在病床上,渾身能動的只有思想…… 喬怡開始同情廖崎了,她覺得在這聰明的大孩子身上,已經發生了某種變化。她為他求情似的掃了一眼眾人,但她立刻發現大家的眼裡也都滿含溫存。在座的人都愛他。怎麼會不愛他呢?會有人不愛一支盡善盡美的奏鳴曲嗎?他就是一支那樣的曲子。喬怡同樣理解大家,因為他曾傷害過他們,所以他們不肯明白地承認對他的愛,而對他取一種玩笑式的嘲諷,打趣般的報復。他只要仔細在每個人眼底尋找,就能找到他期冀的理解。 「我想……」廖崎坐直身體,「畢業後仍回部隊。」 萍萍「哦」了一聲,然後看看大家。那意思在說:這傢伙怎麼啦? 喬怡笑道:「宣傳隊那院子已經拆了。」 「我可以到軍區歌舞團,曉舟不是在那兒嗎……」 萍萍瞪眼道:「你好接著欺負我們曉舟啊?還有完沒有?……」 大家哄笑起來。 「你真的回來?……」季曉舟頓時激動得只剰半個屁股在椅子上。 「我不是頭腦發熱,或借著酒勁兒來這兒許諾……算了,你們誰有煙?」 楊燹掏出煙:「新學的?表示憂鬱的道具?」 「別理他們——你說畢業後回來?」季曉舟怎麼了?絮叨得象個小老太婆。 「我已向校黨委打了書面報告。曉舟,咱們今後……」他吞吞吐吐地說,他怕眼下所有的話都會引出反效果。 季曉舟弓著頸子,用嘴唇探索著酒杯,下意識地一小口—小口地呷著酒。萍萍優心忡忡地注視他…… 這時店堂門口又進來幾個年輕人,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其中四個少女象竹筍一樣亭亭玉立,柔弱嬌嫩。兩個小夥子顯然在充當「騎士」,一進門就替她們占了座位。他們大聲談笑,話語中顯出他們的類別:一個騎士言必稱尼采,另一個大談羅丹、米開朗基羅、梵高與修拉!四個姑娘動輒「詩經」、「子日」、薩特與弗洛伊德。他們的談話居然能夠互不相干,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管把時髦的論點儘量發揮,使得那桌「時裝青年」有關「活著有啥搞頭」的討論戛然而止。似乎整個店堂由於他們的到來變得亮堂了,也變得怯生生的了。他們生而逢時,渾身有一種雋永靈秀之氣。那些稚氣的臉,那些快活透明的眸子,表示他們和苦難、罪惡隔得多麼遠。他們都別著校徽。美術學院的小傢伙竟把校徽別在牛仔褲後兜上。 「還差兩把椅子。」一個姑娘嬌聲道,兩位騎士爭相效力。 「勞駕,這椅子你們不用吧?」 沒有應聲。那幫人已喝得酒足膽壯,一個個直著眼看著大學生們。 「對不起,那我搬走了……」大學生仔細地聚起笑容。 或許是這過火的禮貌惹惱了他們,掛十字架的小夥子忽然將兩腿往空椅子上一擱。文明和粗野對峙。「簡直象野人!」那邊的女大學生在往火星子上潑油。「十字架」垂著眼皮,不動腳也不還嘴,表現出那種江洋大盜式的涵養。 「喂,」楊燹招呼他們,「這兒有空椅子!」他把大家放衣服挎包的椅子抽出來。 大學生樂得免戰,店堂裡恢復了太平,錄音機裡的歌星又唱回來: 天上的星星為何象人群一樣擁擠? 地上的人群為何又象星星一樣疏遠…… 一直發呆的季曉舟突然站起,端著杯子,「來,咱們乾杯——為廖崎將載譽歸來,為我即將……即將捲舖蓋開路!」 聽到這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頓時,萍萍臉色變了…… 前天晚上,黎副團長來找季曉舟。 「他不在,練琴去了。」萍萍預感到老頭兒有什麼話要說,「出什麼事了?」 黎副團長期期艾艾地說了團裡讓季曉舟改行的決定,並讓萍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這怎麼讓我張得開口!怎麼讓我把這話告訴他!」萍萍氣急敗壞地嚷著。 「沒法子,精簡名單是團黨委定的。」黎副團長也五內俱焚。 萍萍流淚了。她知道事情不會再有轉機,但仍然徒勞地對黎副團長絮叨:曉舟如何愛音樂,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死心踏地地愛這一行;沒有一個人肯為那把破琴服那麼多年的苦役;他的生命就靠那四根細細的弦系著,那乾巴巴的琴聲就是他的極樂世界……萍萍哭著,說著,但她該控訴誰呢? 黎副團長走了。萍萍叩開各位領導的門,就差給他們跪下,對他們喊:別把他和那把琴拆開吧!他從來不麻煩你們,以後更不會麻煩任何人,他只要有把琴……但她沒有這樣喊。妻子要維護丈夫的尊嚴。 精簡的事很快傳開,所有人都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季曉舟照舊按時抱著大提琴到角落去拉——只他一個人蒙在鼓裡。萍萍但願他晚一點知道,讓他再安安穩穩拉幾天琴……這琴聲甭管怎樣不悅耳,它畢竟是最後的曲子啊…… 季曉舟僵直地站著,大家也顯得和他一樣發僵。 「來,喝!」季曉舟忽然添了豪氣,「你們怎麼啦?怎麼不喝?……」 萍萍撐持不住,將杯子頓在桌上,隨即跌坐下去。她不敢看曉舟,只輕聲問道:「是誰把這話告訴你的,誰這麼多嘴?……」 季曉舟笑笑:「從明天起,我就不用再練琴了。」 「到底是誰告訴你的?!」萍萍進出哭腔。 楊燹帶頭喝幹了酒,接著是廖崎。 季曉舟卻滴酒未沾:「誰告訴我的有什麼關係?這還用誰告訴我嗎?萍萍,就從你眼睛裡,我也知道我不行。你卻常對我說:拉得好一點了。你眼睛不象你的嘴那麼愛撒謊。」他笑笑,「我已拼出全身力氣來練琴了,可是,……就象廖崎早就說過的——我和音樂發生了一場嚴重誤會。」他又轉向廖崎,「你很有遠見,現在大可不必這樣不安。」 沉默。仿佛空氣也變得凝重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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