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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站住!啊哈,了不起!你這小子……」

  他們驚異地回過頭,見楊燹背著手已矗到他們背後。

  廖崎伸出手,楊燹卻依然將手背在身後:「你不給我票,我不跟你握手。」他臉上現出頑皮的神情,「不過老實說,你混得不錯!指揮大有長進!」

  廖崎松了口氣:「我準備下一場弄票給你的……」

  「得了吧,你小子還記那兩拳之仇!不過沒票我也照樣進去了。」

  季曉舟問:「你怎麼進去的?」

  「世界上有難倒我的事嗎?我可等不到什麼下一場。先睹為快!祝賀你——了不起的傢伙!」這次是楊燹鄭重地伸出手。

  喬怡見楊燹來,趕緊閃到萍萍身後,不知怎麼,她越來越怕見他了。

  楊燹提議集體散步,盡盡重聚之興。大家欣然同意。

  「小嫚的父親從北京來了。不然今晚她要和我一塊來看你的表演。」

  「聽說你和黃小嫚……」廖崎偷窺一眼喬怡。

  「過幾天,結婚的時候我不打算請你們,今晚我請客。」楊燹轉身對大夥說。他退著走路,同樣敏捷,「我怕她太高興又要受刺激。諸位沒意見吧?」

  喬怡木木的,手被萍萍使勁捏了一下。這一群「大兵」擁著一個「西裝革履」走在馬路上。楊燹象個瘋子,不時從沙啞的喉嚨裡發出一兩聲低吼:「噢——!噢——!」這種興奮的原始的發洩方式,是他在深山老林裡伐木學會的,屢屢使過路者止步瞠目。

  前面一家個體戶的夜宵店還開著門,從那淺綠色的燈光裡傳來灰濛濛的歌聲。

  天上的星星為何象人群一樣擁擠?

  地上的人們為何又象星星一樣疏遠……

  這歌聲是從海峽對岸泊來的,風靡一時。那夜宵店看來挺紅火,門口不時有人進出;門面上端亮著霓虹燈,招搖得半條馬路都跟著忽紅忽綠。

  「喂,那兒有啤酒!」楊燹叫道。

  「噢——!」大夥也學會了這種低吼。這傢伙身上無論好惡的習慣,仿佛都有無可抵禦的號召力。

  「跟我上!同志們——」

  「噢——!」

  一輛急駛而來的汽車把躊躇的喬怡隔在馬路另一邊。汽車一輛接一輛,是軍車。

  喬怡考慮是否單獨行動。

  車隊間隙中,她發現楊燹在馬路對面定定地望著她。軍車象長龍陣,蒙著森嚴的篷布。

  他過不來,她也過不去。兩人似乎相隔很遠。

  蕎子用樹棒掘了一口灶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那些濕草敗葉燃起來。采娃和小耗子用小刀削去地瓜的皮,可惜容器太小,一茶缸煮地瓜還不夠一個人吃。

  「你……你哭了?」采娃推推埋著頭的蕎子,「幹嗎哭呀?」

  小耗子輕聲道:「別問……」

  采娃囁嚅著:「別哭,會好的!大田會好的,數來寶會好的……贊比亞他不會死的……」

  蕎子抬起頭:「我沒哭,煙熏……」

  遠處突然傳來槍聲。黃昏的風似乎也停了,草木皆靜靜地翹首瞭望。

  三個姑娘一齊站起來。

  槍聲距她們大約十幾裡。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轟隆作響的軍車風馳電閃地駛過,帶起一陣陣煙塵……

  贊比亞並非主動襲擊他們。他背著了不起往山林裡撤的時候,迎面撞上了敵人。

  敵人是女性,但她們有著不亞于男人的蠻悍。

  看來從昨天夜裡他摸掉了他們一個哨兵,觀察哨暴露了,他們就一直在搜索他。

  贊比亞把了不起藏在草叢裡,對三毛叮囑道:「你一步不准離開,守在這兒!」他看了看,仍不放心,又給他們蓋上肥大的芭蕉葉。

  「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要開槍!」他又說。

  贊比亞甩開跛著的飛毛腿,突然返身往回跑。三個越南女兵被他這副瘋樣嚇壞了。這哪是人?簡直是一頭紅了眼的西班牙鬥牛!她們尖叫著,居然扭頭就逃。

  他的子彈追上了其中一個。她那曲線甚美的身子扭成麻花,倒下去了。另外兩個突然恍過神來,分散開,朝兩個方向跑去。就在他猶豫著先送誰命的當口,兩支槍同時間他開了火。他就地十八滾,順著山坡滾下來。

  棕樹潮濕的樹幹被子彈鑽得冒出一縷縷白煙。他直滾到那個女兵屍首旁,看見她濃黑的長髮浸泡在血泊裡,兩隻手還在一張一合地痙攣。贊比亞順手抄起一塊隨他一同滾下來的石頭,往那秀美的腦袋上一叩,她驟然縮緊手指,又驟然鬆弛了。他解除了她最後的痛苦。他伏在她身邊,嗅著血腥與香水混雜的濃烈氣味,一邊欣賞著自己的槍法——十環——要在靶場上是優等射手。

  當他再抬起頭時,發現對手已不止剛才那兩個女兵,又多了個男人。憑直覺,他認出這傢伙就是昨晚那矮子,那只種公羊。

  他把一枚手榴彈壓在那女屍下面,又摳開彈環,套在她正在冷卻的手指上。她手腕上那只鍍金表還走動正常——防震性能得到了充分鑒定。

  對方不敢貿然前進,打一梭子,試探著走兩步。贊比亞從敵人的彈著點分析,他們現在是盲目的,並沒有發現他。

  他貼著地皮,蛇一般匍匐潛行,爬到五六十米外,發現敵人已到達他剛才的方位。他又爬得遠一點,伏在密不透風的草叢裡,等待一個「戲劇性」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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