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七十一


  果然,他們發現了那個女同夥。他們稍停了一會,端詳著她。

  贊比亞慶倖他用雜草掩住了拉火索,又把那套著彈環的手指彎了回去,只留著誘餌一那枚鍍金手表露在外面。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是個好獵手。」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但願機關不要失靈。」

  有熱鬧瞧了——

  但「獵物」不上鉤。他們繞開了她。矮男人輕聲佈置著什麼。三個人兵分三路,矮男人正好朝贊比亞的方向直逼過來。

  贊比亞懊悔自已太自作聰明,同時惋惜那枚白白損失的手榴彈。

  矮子越走越近。媽的,我與這冤家有緣分!忽然,其中一個女兵跑了回去。另一個回過頭,尖聲叫了句什麼,像是罵人。矮男人站住了,咬牙切齒地對她倆嚷著,一邊朝她們急匆匆地比劃。

  謝謝老天爺!第一個女人撲向那死去的夥伴……

  再多賺一個——第二個女兵也撲了上去。贊比亞的手把槍把都攥濕了。

  兩個娘們相互罵著什麼粗話,並你推我搡起來。

  矮男人不管她們了,繼續往前搜索——他離贊比亞僅有十來步了!

  沉住氣。賺兩個、兩個!……

  她們動手搶那塊表了。贊比亞幸災樂禍又急不可待地看著,幾乎顧不上理會這個越走越近的矮子。他興奮得直咬手指,不然會喊出來……

  搶吧!搶吧!快些!就要去極樂世界了,還客氣什麼……

  終於「轟」的一聲響。

  一切快得猶如閃電,但贊比亞還是看清了。他看見了她們扳起那僵硬的手腕和那手指上連綴的拉火索;他甚至看到她們一瞬間後悔莫及的神色,兩雙絕望的黑眼睛……

  她們十六歲?十八歲?……

  豆蔻年華。在學會愛之前先學會了恨;在學會保存自己之前先學會殺死別人……她們被戰爭糟蹋了——這不關我事!不關我事!贊比亞瘋狂地想著。那矮子張皇失措地跑回去,但跑了半截似乎又認為一切已無可挽回,只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便轉圈朝四周掃射起來。他也癲狂了……天又漸漸黑下來。

  贊比亞剛剛站起身,後面掃來一梭子彈。原來那矮子沒走,在附近埋伏了近一個鐘頭。

  這一高一矮開始了真正的角逐。贊比亞明白,這矮子的狡獪與勇敢都不在他下風,何況他吃飽喝足,彈匣全是滿的,全身沒受一處傷。現在他占著優勢……

  楊燹幾次想從馬路對面沖過來,無奈軍車一輛接一輛,開得飛快。他焦急地抖著腿。

  喬怡進退維谷,哀哀地站在那裡……

  蕎子拴好子彈袋,背上槍。她知道等下去只能是集體自殺。

  槍聲越來越近,就在對面那座山頭上。大田一直昏迷著。

  數來寶在睡夢中不斷呻吟。他的腿被炸得目不忍睹。

  她得冒死去爭取活的希望。

  小耗子莊嚴地跟她握了握手,企圖把自己弱小身軀中的力量轉移到她身上。采娃也伸出手,但還沒握就「嗚」的一聲哭起來。

  小耗子象個懂事的孩子對蕎子道:「你去吧,這裡有我。采娃,別哭了好不好?」

  蕎子拍拍采娃的腦袋:「別吵醒大田……」她背起那支衝鋒槍,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戰士。

  戰士,這稱號使她突然生出一股勇氣。雖然她那樣子有點可憐巴巴。

  她上路了,朝著槍聲。或許會死,或許有比死更可怕的、憑她的人生經驗意料不及的事情潛伏在前方的夜路上……

  蕎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路,要靠她在這荒莽大山裡尋覓。每踩到一條滑膩的東西,她就斷定那是一條蛇,但回身去看,卻發現不過是半截露出地面、生著青苔的樹根,或是一段漚爛的葛藤。

  汗把她的襯衫和軍褲全濕了個透。她從來沒有出過這麼多汗,出得她打骨頭裡一陣陣發冷。但她不能停下,不能休息,誰知道一屁股坐下去還能不能再爬起來?

  ……大田等著我。

  ……數來寶等著我。

  等著吧,采娃和小耗子會笑的。

  等著吧,明天……最多後天,後天這時,大家都會躺在那樣安全、那樣舒適的床上。那時,她會象登山運動員一樣回顧來路,並嘲笑那路並不如攀登時感到的陡峭。到了那個時侯,一切會象沒發生似的,消失得那麼乾淨。他們談著這段故事,會象談論曾排練過的一個精采節目那樣較松。

  大田,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數來寶,你那一袋地瓜沒有白背。

  挺住,不能停下,往上攀,往上……腳聽你的,你要它向上邁,它不管怎樣乏力也會遵命。要緊的是腦子,它已不勝其任,一陣接一陣地轟鳴,已不能負責全身的協調配合了。蕎子使勁咬著嘴唇,用疼痛去刺激漸趨衰竭的意識。

  這是一大段上坡路。她傴下的身體象一張弓,繃得快要斷的弓。不能停,往上啊——腿怎麼總是邁不出預期的步伐?忽然,她感到頭腦裡那片轟鳴超乎一切地響起來,她絕望地摟著一棵樹往下滑……她對自己喊:怎麼會呢?我行,我行,我行啊……

  她清醒後的第一件事是摸身上那柄手榴彈,還在。到了萬不得已時,這倒是個最簡單、最見效的玩藝。接著她再去摸槍,剛才那一摔把槍給弄沒了。

  她伏在地上摸著,槍找著了!但在她抓起槍的瞬間,仿佛觸到一個什麼異樣的東西,她蹲起身,再一摸,那是一隻冰冷的手!

  不僅是手,而且是個人!

  她踉蹌著退幾步,與此同時,食指勾動了扳機:「達噠噠……」整整一梭子出去了,她被擊發的後坐力震得仰面朝天倒下去她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她再次跳起來,換上一個彈夾。她大口喘著氣,渾身劇烈地打戰。

  沒有動靜。她又等了一會兒,仍沒有動靜。她借著從雲縫裡透出的微光,發現被她「擊斃」的本來就是一具死屍。想到剛才和一個死人握了手,她抖得更加厲害。

  她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屍體。這是個越南女兵。天哪,隔不遠又是兩具女屍——長髮,血,殘缺的肢體……

  蕎子再也支持不住了,「哇哇」地把那點珍貴的「食物」全吐了出來。

  吐完之後,她瘋了似的跑起來,似乎生怕身後那些可怕的玩藝追上她。聽不見槍聲了,往哪裡跑?剛才的驚駭使她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軍車過完楊燹笑道:「我料定你要開小差。」他朝喬恰一擺頭,「跟我走。看見剛才的車了嗎?一百多輛。前方吃緊,開小差要槍斃!」

  贊比亞認出眼前的地形:兩百米外,就是那座「棺材頭」秘密觀察哨。昨夜從那「棺材頭」上溜下去,倒沒墜入地獄。全仗那些野藤。

  才兩百米。贊比亞咬咬牙,來個徹底的——連鍋端了它!他正琢磨行動方案,忽聽身後一陣聲響:糟了,轉了大半天,到底沒把這矮子甩掉。他恨得牙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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