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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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吧?」那戰士問,說著遞來一件雨衣。聽嗓音他還是個孩子。「我有一個星期沒睡覺嘍……你呢?」三毛無法回答他。孩子的話往往不需要別人回答。 「你曉得不?我們排裡犧牲了五個人,跟我一樣,都是七八年的兵。才怪哩,我眼都來不及眨,他們就倒下了……」他停頓一會,仿佛在探求生與死之間的微妙差異。「排長——哦,不是剛才那個,他是火線上提起來的,過去是副排長——老排長走在我前頭,轟隆一聲,我倆都趴下了。過了一會兒,他推推我笑著說:『哎,沒死啊?』我問:『你咋樣?』他站起來撲擼撲擼身上的土:『我沒事!』跟著就往後一栽。我背著他趕緊往下跑。一路上他對我說:『我沒事,你跑那麼快幹球……』等我跌跌撞撞跑到衛生員跟前,把他放平,他只剩下一口氣了,但嘴裡還在笑,說:『我說嘛,你沒必要跑這麼快……』他就死在我懷裡。」小戰士說著,用兩手輪替著抹淚,一會兒,他掛著淚珠睡著了…… 睡吧,你這可愛的新兵蛋兒。你無意中用這個揪心的故事喚醒了我的理智。我得走啊,我也有一個需要我救援的戰友。我得找到他,背著他,爬也要爬到目的地。哪怕……哪怕和你的故事結局不幸雷同。我得走——我才不會驚醒你呢。我可沒那麼大力氣與你糾纏。看得出,你這小傢伙責任心不亞於我。 三毛一使勁,雙手支撐身體,居然站起來了。本來就瘦弱的他感到自己晃晃悠悠象個幽靈。他蹣蹣跚跚地朝竹林裡走,突然,又回頭張望了好一會。他弄不清這是不是生存本能的最後一點猶豫。包紮所,白床單,活下去的可能被他甩下了…… 偌大個萬人體育館人已散盡。季曉舟堅持要等廖崎。 萍萍冷冷道:「你別不知趣了!現在人家不曉得被多少記者圍著。」 季曉舟不做聲,仍站著不動。清潔工開始清掃場地。 「走吧!」喬怡也說,「他現在顧不上我們。」 曉舟看了她倆一眼,終於默認她們不無道理,便悻悻地、充滿遺憾地跟隨她們往門口走去。 「喂!我已經等了你們半天了!」廖崎意外地出現在出場口,連演出服都未及換下。 ……雨淅淅瀝瀝。三毛拖著兩隻愈來愈沉的腳,摸索著往前走。能否找到了不起,他絲毫沒有把握。可在他的生活中有多少事是有把握的呢?他只憑執著的信念去行動。 他渾身透濕,並不得不隨時停下來,用手摳去粘在鞋上的大泥砣。道路(哪有什麼道路呢?)泥濘得可怕,每往前邁出一步,總要滑回半步,象大地在與他的腳討價還價。 不知走了多久,天漸漸亮了。他靠著一棵樹,剛想坐下小憩,忽聽不遠處傳來窸窣之聲。循聲望去,朦朧中一團東西在蠕動……他的心象要蹦出胸膛,他小心翼翼往前走,屏住氣,不時抹去垂在睫毛上的雨珠。再走近、再走近一點……那東西不動了…… 「是你……我早就看見你了……」一個衰弱已極的聲音在雨中飄忽。 三毛不相信耳朵,不相信所有的器官。他繼續往前走,也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忽然身體一晃,跌倒了。從同一平面上,他看到對方大睜著的雙眼。了不起,是你!你活著?!你居然還活著!……三毛向前爬了幾步,猛躥起來,撲上去將他抱住。了不起在他懷裡瑟瑟發抖,他們離別一天一夜,而彼此都不敢認對方的模樣了。 「對不起,對不起你……」了不起的臉被蚊蚋叮得整個腫起來,帶著無數細小的血口,「我只是不想連累你,我過去……對不起你,你倒為我……」 三毛制止他說下去。 昨晚,他爬過樹林時,看見一具沒有雙眼的屍體,從模樣上判斷他是越南人,並已近暮年。他被這屍體的模樣駭壞了,慌忙繞開他爬過去,而那難聞的腐臭卻追隨著他。那就是死。他懊悔自己的衝動,這是一種自暴自棄的衝動。他沒有權力把自己也象那具屍體一樣不負責任地扔在荒草裡,而死又是多麼漫長的過程——他看見那具屍體旁積著十幾個煙蒂……於是他決定盡可能活下去。當他正視了死之後,身上突然出現活的力量。 「我不是有意這樣,我只是不想連累你……」了不起衰竭地說。 一瞬間,三毛狂怒起來,他渾身哆噱,想罵他、打他、懲罰他,甚至扼死他,他讓他費了那麼多周折,吃了雙倍的苦……但他卻緊緊摟住了他,生怕再次失去他。兩人同時哭了,男人間的溫情居然需要這麼多痛苦來鋪墊啊!…… 三毛背起他,順來路走去。就會找到部隊的!他多想把昨晚的奇遇告訴了不起,讓他高興! ……糟了!腳下的泥沼怎麼在往下沉?!地面上是淺淺的水,沒不過腳踝,但水是黑的;濃稠的,一腳踩下去便泛起發臭的氣泡。見鬼,難道又迷了路?來時並沒經過這片沼澤! 他拚命地往前鞺,而腿卻象開玩笑一樣原地踏步,他急出一身汗。 沼澤,魔鬼的陷井,地獄的入口……不能停下,否則等於死。沼澤會吞沒他們,消化他們。不知掙扎了多久,三毛眼前一陣陣發黑,汗和雨混合著。終於,他摔下去了。背上的了不起一聲不出。出發前他用兩根腰帶接起來,把他拴在背上,這會兒兩個人真成了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誰都別想動彈了。 三毛喘息了一會兒,摸了摸了不起無力耷拉著的手,手是冰涼的,似乎連鼻息也沒有了。三毛大吃一驚,慌忙用力掐著這雙手…… 還是沒有聲響。休克了?睡著了?還是…… 三毛手腳並用,而越掙扎卻越使他往下陷,下巴已浸入瘟疫般可怕的泥漿。他奮力仰起臉,看著周圍一每一棵樹都無動於衷地立在那裡。不會有一雙胳膊把他們從無可挽救的陷落中拉出來。 不,不能這樣聽憑它吃了我們!我還沒死,還有希望。他使勁地扒著,但還是不行,似乎這只增加下陷的迷度。死已臨近,他並不害怕……他唯一的希望是萬一有人來到這裡,了不起尚未被泥沼吞沒…… 突然,從矮樹叢裡走出一個人來。三毛看見那人有一張黑黑的臉膛,高大的體態——這形象他太熟悉了。他總是在他需要幫助時出現。但他懷疑這是意識消逝前的幻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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