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他爬著,軍裝衣兜裡掉出一個閃光的東西。他想回去撿,然而幾次三番扭轉不了身體。

  不,那東西非拾回來不可。它是一件寶物。他倒退著往後爬!,脊椎的疼痛直逼後腦勺,但他畢竟把這件寶物捏在了手裡。它仍是閃亮的,冰冷的,對於污穢不堪的他來說,彼此不知是誰在嘲笑誰。一陣極度的悲哀襲來,他雙手攥著它哭了……

  演出就要開始,廖崎匆匆告別老戰友。

  他一邊走下觀眾席的甬道,一邊從上衣袋裡拔下貌似鋼筆的指揮棒。這根指揮棒很特別,它能一節套一節地伸縮,縮到最短便可插在衣袋裡。

  響了最後一遍鈴。

  一束追光打在這個年輕的指揮身上。觀眾頓時為他咄咄逼人的風采傾倒,包括他的戰友,也頭一次象陌生人一樣客觀地欣賞他。

  他老練,沉著,揮灑自如。一刹那,他似乎已化為音樂本身。

  他抬起熠熠發光的指揮棒。

  全部樂器在這根指揮棒下齊刷刷抬起。指揮棒是無數雙信賴的眼睛的焦點……音樂從這根指揮棒挑破的決口中湧流出來……音樂,榮譽,指揮棒,幾乎從他記事起就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八歲那年,在人民大會堂,他指揮過全北京市少年大合唱。那次他得了獎,獎品是一棵松樹。這獎品真可謂別出心裁,寓意深長。那松樹種在一個六棱形的紫沙盆裡,精心剪修過的樹型象寶塔,遠比一束鮮花、一枚獎章來得堂皇。當時他只比鋼琴略高,自然捧不動這沉重的獎品。爸爸和媽媽在一片掌聲中走上台,兩人合力將松樹舉起來,面對四面八方此明彼陪的鎂光燈。

  其實他本身就是父母的獎品。每回參加演出,父母都按時到場,坐在最顯目的位置上。有時母親心血來潮,甚至將他抱上舞臺——這樣更顯得他年齡小。一次演出後,他被—群記者簇擁,有位記者問起他的歲數,母親急忙替他回答:「他才六歲。」他不懂為什麼母親要替他瞞去兩歲。而且每回演出,必須穿上母親為他設計的服裝,他膩透了那件背帶褲和胸前別著的大手帕。那種打扮早在幼兒園大班就淘汰了。

  他終於反抗這種玩偶式的表演了。無論再隆重的晚會,再懇切的邀請,他一概拒不參加。母親急得幾乎要揍他。「你不想做音樂家了嗎?你想想,你六歲就能指揮三百人的大合唱,將來還了得嗎?……」

  他嫌惡地嚷嚷:「我不是六歲!是八歲零四個月,馬上就九歲,九歲了!明年我就要和你一般高了,誰還相信你的謊話?!」

  父親哭喪著臉:「那你想怎樣呢?從此不學音樂了?」

  「……我要學真正的音樂!」他老氣橫秋地對父母宣佈。

  終於,為滿足他的要求,父親把他帶到音樂學院一位老教授那裡去求教。這位教授是音樂界的巨星,氣派十足,架子也大得駭人。未來的樂隊指揮夾在父母中間坐在那張長沙發上,半個時辰內未受到老教授正眼一瞥。他從側面瞻仰老頭兒的風采,看見他那結實的身體端坐在琴凳上,簡直象那架三角鋼琴一樣敦實。他已謝頂,腦門上仔細蓋著薄薄一層白髮。他在鋼琴上彈奏一闋曲子,嘴裡叼著個彎彎曲曲的大煙斗,不知是煙熏還是有什麼煩心事,他微皺著眉,眼也半閉著。他認為老教授彈得並不比媽媽好,可媽媽卻全神貫注地盯著,完全象個外行那樣充滿神秘的景仰。

  父母幾次催促他去為老教授翻譜,而他動也不動,客廳裡還有幾個音樂學院的學生,這時全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為教授翻譜,相互間毫不掩飾地爭寵。父親輕輕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責怪他把獻殷勤的好機會讓給了別人。老頭兒彈的是一支節奏相當古怪的曲子。他突然停下來問學生們:「我彈的是什麼呀?」

  幾個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小夥子冒失地答道:「象舒伯特……」

  「到底是『象』,還是『是』?」學生不敢肯定回答。

  而那個坐在父母中間的孩子卻驀地站起來:「您一定彈錯了節奏!」

  老頭兒順著這尖細的童音尋去,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滑稽樣子,同時「啊」了一聲。

  或許因為被冷落得太久,孩子幾乎帶著憤怒地指出:「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是這樣——」他忘乎所以地哼起來。

  老頭兒頗感興趣地看了他一會,笑起來,接著爽聲大笑,仿佛這樣的名望非得有這樣的笑法不可。孩子窘了,但依然不屈不撓地迎著老頭兒的目光。老頭兒笑夠了,慢慢道:「自作聰明的小朋友,幹嗎一定要認為我彈的是『舒伯特』呢?假如剛才的曲子是我自己設計的,你覺得怎樣?」

  孩子不吭氣,感到受了捉弄後的懊惱。而老頭兒卻離開鋼琴走到他面前說:「你能把我剛才彈的那一小段複述一遍嗎?」

  「用鋼琴嗎?」

  「不,你就哼一哼,象你剛才那樣。」

  「您的曲子半音太多,我怕唱不准……」

  「沒關係,試試看。」

  孩子回頭看了看父母的臉色,他們大氣不出地正為他擔憂。老頭兒對孩子詭秘地伸出一個手指頭:「來,跟我來,到這兒來。孩子想出息,首先得掙脫父母的懷抱。來吧。」

  他在眾目瞠然下把他帶出客廳。在燈光暗淡的過道裡,老頭兒按了按他的肩膀;「現在好了,你哼吧,小夥子!」他閉上眼,微微翹首。

  孩子用固定調把他剛才彈的那支古怪的曲子哼了一遍。老頭兒睜開眼:「好極啦,再來一遍,能用手勢把節奏表示出來嗎?」

  他又唱一遍,同時豎起右手的食指比劃著。

  「對極啦!……」老頭兒突然在他臉上狠狠擰了一下,便大步回客廳去了。他怯生生跟在後面,尚不知從這個時候起,他輝煌的音樂生涯已定了調。

  老頭兒走到孩子的父母面前,大聲說道:「看看你們的孩子——是你們的孩子嗎?你們幹嗎把他打扮成這樣?這衣裳是為了見我才穿上的吧?這多做作!你們無非想提醒我注意到這個神童。可我首先是討厭神童,其次不相信神童。小時候被人稱作神童的,長大多半沒大出息!」

  父母陪著笑,面紅耳赤。

  而老教授卻笑起來:「讓我來宣佈一下吧——過來呀,孩子,你不是神童,但你是個具備驚人音樂天賦的孩子!只需要剛才那一點兒瞭解,我就敢下這個定論。記住了,永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什麼神童。神童這詞兒誰創造的?見鬼!」

  這個「具備驚人音樂天賦的孩子」當晚被老教授收為第七個私人弟子。老頭兒毫不掩飾他的寵愛,很快走進臥室,取來一個滿是樟腦球氣味的緞盒。他打開盒子,鄭重地捧到孩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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