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孩子驚呆了,在黑色絲絨的裡襯上,躺著一根漂亮的指揮棒。它是用某種昂貴的金屬製成的,通身閃著與它價值相符的光澤……

  他凝視著這件閃閃發光的饋贈,它仍象昔日一樣奪目。只是那行法文被磨得模糊了:「Vous etes fier」。意為「你是了不起的」。

  他苦笑了……

  他繼續在樹林裡緩慢爬行。額上的汗流進眼角,蜇得眼睛發疼。樹林仿佛沒有邊際,越來越密,越來越幽暗,象由此可通往另一個世界。他的臉被蒺藜劃出無數道血口,血口又滲進鹹澀的汗。雙肘全破了。他再也沒有力氣了,這副殘破的軀體將聽憑大自然來處置。

  他又費盡周折使身體翻過來,仰面躺著,大喘著氣。在這裡,樹葉鋪成厚厚的褥墊,一股溫熱潮濕的腐殖氣味。一會兒,成千上萬的蚊蚋,帶著等待太久的憤怒,「敢死隊」一般叫喊著,向他撲來。他已經沒有精力理會它們了。

  霧正往高處升,大槪是早上八九點鐘了吧?三毛這時一定醒了,他大概在四處尋找——不過你再也找不著那個不可一世的「了不起」了。那個可惡的傢伙,那個曾多次捉弄你、辱沒你的傢伙現在正舒舒服服地躺著哩!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別去打攪他,把這時間留給他,去做一生中唯一一次反省吧……

  音樂隨著他的手勢變得激越起來。好!廖崎想。我預期的,他們都達到了。他對整個樂隊充滿感激。

  暴雨,颱風,泥石流,雪山崩塌……音樂體現著他的幻覺,他的追憶……

  「文化大革命」開始,一身傲骨的老教授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終於被人踏上千萬隻腳。教授夫人素來溫雅,這場大海嘯順理成章地卷走了她的生命。教授的兩個女兒結伴去內蒙古插隊,撇下了漸趨龍鍾的父親。因為他的傲氣,工宣隊將他從音樂學院、從首都驅逐,他隻身前往遙遠的北疆。那時只有十三歲的廖崎,趕到車站為恩師送行。那天是冬至,飛雪揚花,老頭兒穿著一件破舊的呢大衣,迎著風,依然挺得巍然峨然。十三歲的孩子解下自己的羊毛圍巾,踮起腳跟圍在老頭兒脖子上,眼淚在眼圈裡打轉。老頭兒一動不動,慢慢垂下頭,他的眼淚先流了出來,滴在那條孩子氣的圍巾上。但當他抬起頭時,又恢復了平素那種笑容:「小東西,連你也來憐憫我了嗎?」他的聲音充滿痛苦、自嘲,然而不減驕傲。孩子被老頭兒冷酷的聲音刺痛了,把預先準備的安慰話統統忘了。火車開動,他委屈而傷感地獨自站在月臺上哭了很久……

  兩年後,老教授重返北京。那時「樣板戲」風起雲湧,須集中全國精英大壯聲勢。音樂學院的新貴給了老頭兒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要他培養「樣板戲」急用的人材。

  廖崎去拜望老頭兒時,見他穿一身黑布襖褲,頭髮全禿了,正伏在桌邊很響地啜著一碗豆漿,一邊把油餅往豆漿裡蘸,連手指也一起蘸進去!。他立刻發現老頭兒的手不再是那樣白晳修長——帶著貴族的病態,變得和油餅及黑棉襖很和諧,而昔日曾是多麼典雅地抿著小杯的濃咖啡!見他進來,老頭兒恍惚地看他一眼,似乎並不吃驚,並不興奮,也不熱情,仿佛精力全集中在這頓早餐上。他的手已出現了老年性震顫,不會再象當年那樣輕拂琴鍵了。十五歲的少年再一次冒出眼淚,老頭兒卻似乎覺得他哭起來很好玩,專注地盯了他半晌。

  他掏出指揮棒,想讓老頭兒想起親密的往事。而老頭兒倒顯出些許不耐煩,應付地笑笑。他不甘心,結巴巴回述著那些他視若珍寶的趣事,而老頭兒仍打不起精神。他懷疑他是否喪失了記憶力,但他堅信他不會忘記音樂。他談起貝多芬、舒伯特、柏遼茲、葛裡格……而老頭將最後一口油餅咽下(他竟吃了三張油餅),打了個嗝,說:「拉倒吧!我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把音樂看得比油餅重要。」

  於是他滔滔不絕地、邏輯混亂地談起他往日的信念,以至信念的破碎,並用這破碎的信念來摧毀這孩子的信念。他斷言沒有人理解音樂,正象無人理解他一樣。

  孩子冒失而興奮地接話:「可……有我呀!」

  「你?你將來也會順著杆子往上爬,因為這是你唯一能獲得成功的途徑,你得去弄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如果那叫音樂的話,我不如去聽拉拉蛄叫喚!」

  他們的久別重逢很不愉快地結束了。一個星期後,他獲悉老教授病重,急忙趕到醫院。教授的兩個女兒也從內蒙趕回,正抱頭痛哭。他什麼都明白了。他景仰的恩師,帶著他一生的驕傲去了……

  老教授在臨終時,用震顫的手寫了一封信,把他推薦給一位朋友。他們曾經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雖相互仰慕,卻礙於各自的驕傲而幾乎不往來,如兩座對峙的山峰。他在信中委婉地說:「請收下這個頗具才分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也為音樂後繼有人,我願意與你講和……」

  他不喜歡新老師,或許因為他太喜歡故去的老頭兒了。新老師正得意,而「老」老師終生都太不得意。他對老師的感情只能有那麼一次,再把同樣的感情給另一個人,他受不了。他不否認自己對新老師過於挑剔。所以他得走,走得遠遠的。他拒絕了新老師的苦苦挽留,登上接兵的列車……

  一聲長而低沉的尾音,在萬人體育館上空回旋。年輕的指揮仰著頭,整個身體仿佛要向後傾倒。他那雪亮的指揮棒在頭頂劃出一個光環——漂亮之極的收勢,音樂止住了……

  音樂消失了……

  一時間這個萬人體育館多靜啊……

  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他的樂隊呐?他那個被他輕視的集體呐?此一時,彼一時。他端詳著指揮棒,它太華麗了。他將它一節節抽出,抽到最應手的長度,象過去那樣把握它——它現在也是孤零零的,去指揮誰呢?離開了樂隊,它沒有絲毫價值;離開集體,指揮是不存在的。他依賴集體,而不是集體依賴他,指揮棒是發不出任何聲響的。他即或有超等能量,也必須靠那個集體才可釋放,他的智慧需要眾人來體現,否則便等於零。奇怪,命運把他拋在這荒僻的山林裡,就是要他領略這麼簡單的道理嗎?既然簡單,他為何從未領略過?為什麼要等一切都不可挽回時,命運才把做人的真諦告訴他呢?

  ……這是一根精緻、高檔的指揮棒,他曾經多次向人們講起它的來歷。這故事後來被眾人聽膩了,而只有一位聽眾始終是忠實的,就是那個笨拙的大提琴手。每次聽他用一模一樣的語言複述這個故事時,大提琴手總是驚羨地眨著眼……

  大提琴手那樣善良,毫不因他的驕橫記恨他——可現在醒悟到這些太晚啦!

  靜默了一刹那的觀眾沸騰了。

  季曉舟和喬怡從座位上站起來,希望廖崎能看見他們在為他鼓掌,為他驕傲。季曉舟的眼睛裡甚至噙著淚水。

  而這時的廖崎卻什麼也看不見,他重重地從指揮臺上墜落下來,眼神困惑,象在吃力地追索一個即刻就要消失的東西。他似乎不明白眼前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攢動的、熱烈的臉。他有些倦意或遺憾。

  萍萍也慢慢站起身,鼓著掌。她似乎也意識到,這不是那個心安理得接受人們捧場的神童了。喬怡忽然捅捅她,朝前面兩個空座位努努嘴:「丁萬沒來呀?……」

  第18章

  中午,丁萬給薛蘭打了電話,她在電話裡答應得蠻利落:「晚上一定來。不見不散。」她說她向來對音樂感興趣。

  下午,團支部開大會,拉丁萬列席,說他是「團組織最熱心的建設者」。得到這樣的讚譽,是因為丁萬為團支部辦了一版牆報,小青年們說這牆報把黨支部的「震趴了」,從此聘請他做「主編」。

  對越自衛還擊戰回來,丁萬和另外七名戰友的名字見了報,被邀請到各個學校機關去做報告。然而光榮了一大圈,搜集材料的人驚異了:「啊?這麼一位功臣還不是黨員?!」

  「我交出入黨申請已有五年了,一直沒動靜。」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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