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音量?我從來就沒發現季曉舟的音量對樂隊產生過作用。」廖崎雙手插在褲兜裡,像是在存心激怒這個集體。

  「你沒有權力說這種話!」楊燹帶著威脅意味站起來:「攻擊」的架勢已拉開。

  「我當然有權力!」廖崎知道有領導在場,他吃不了虧,「我要求的最低質量他從來都沒達到。他常常跟樂隊脫離幾小節,這我最清楚。」

  季曉舟已將嶄新的演出服脫下來。他裡面穿著一件顏色褪盡的藍運動衫,溜肩膀上還套著用鬆緊帶綰住的白布假領,加上他進退維谷的尷尬面孔,實在狼狽……樂隊傾向楊燹的越來越多!

  「指揮就那麼了不起?今晚咱們試試,沒有指揮咱們弄得響不!……」

  「誰說少一把大提琴沒關係?我看少了指揮才沒關係呐!」

  一個小提琴手用女高音叫喊。她是上海兵,平時極靦腆,這會卻一嚷再嚷:「我看我們全體走光,讓他一個人表演好了!……」

  這姑娘有一次穿了件新從上海捎回的白的確良繡花襯衫,興沖沖美滋滋地來參加排練。廖崎臨時抓著自來水筆當指揮棒,打了一聲響亮的榧子,表示「開始」。那天他情緒很好,拼足全身力氣揮舞手臂,鋼筆帽被甩了出去,筆囊裡的炭素墨水至少有一半落在小提琴手的新襯衫上,那一向洗得搽得很白淨的臉上也未曾倖免。她摔下提琴哭著跑了。

  事後廖崎找她表示「歉意」,道歉的話是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裡引來的:「我們都要愛自己心中的藝術,不要愛藝術中的自己——你缺少的就是藝術中的忘我啊!」

  廖崎並不因他的全體下屬造反而氣餒。他習慣在對立情緒中生活。他把人們的這種情緒統統視為嫉妒。他漸漸學會從敵意中獲得快感。但自從他挨了楊燹那兩拳之後,對這個黑大個至少是避其鋒芒,他不承認自己怕他,只是不屑與他一般見識。

  第二遍鈴聲響了。黎隊長發火了:「你們樂隊搞什麼名堂?!」

  廖崎在眾人的示威中悠然地一下一下欠著腳後跟,並把寬容大度的臉轉向黎隊長,那意思在說:請您裁決吧,是誰在無理取鬧,是我還是他們?

  季曉舟聾拉著一雙溜肩膀,似乎很為大家的騷亂對廖崎表示歉意。

  劇場燈暗下來,廖崎微微一笑。

  「大家肅靜!今天……我看也只有照小廖的法子辦了。這件事小廖應該受批評。當然,我這個業務領導也應負一半責任……」各打五十大板,傷的卻是季曉舟。

  報幕員等在幕裡,預先準備好笑容。觀眾席已靜下來。

  而肅靜了不到五秒鐘的樂隊又哄起來:「那我們今後是不是也可以不帶演出服?我們是不是臨時也去逼著別人脫下來給自己穿?……季曉舟不能下臺!……要穿穿我的,他怎麼不敢穿別人的,就知道揀爛柿子捏!……」

  「曜——」一聲長哨,黎隊長打了個果決的手勢,「誰再吵誰出去!」

  沒人吱聲了。楊燹那把中提琴發出「嘣嘣」的撥弦聲。這是這堆火裡最後的幾粒火星。廖崎懶洋洋地走到季嘵舟面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演出服。大家眼巴巴看著他大模大樣地把一個個紐扣扣整齊。季曉舟搬起屬￿他的一套家什:譜架、琴、椅子。眾人向他投去近乎永別的目光,看他向後臺蹣跚走去。

  穿著舞蹈彩服的萍萍立在側幕裡看著剛才發生的一切,等曉舟走過去,她驀然哭了……

  環形體育館瞬時增加三倍亮光:頂棚上華燈齊放,意味著觀眾即將入場了。廖崎看看表,摘下耳機,快步走進後臺。過了一會,他搬出一摞折疊椅。

  季曉舟等人奇怪地注視他的舉動。

  他將椅子放好,又仔細調整著距離。然後站在指揮位置上審視一番,不滿意,再去調整。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把每個譜架上的譜子都打開,把有的譜架升高,有的降低,似乎他瞭解每個樂隊成員的身高和閱譜習慣。

  「……他怎麼啦?」萍萍左右看看,瞪著眼。

  季曉舟也表示他無法理解這一奇怪現象。一個了不起的、位於百人之上的指揮,能為下屬們扛椅子、擺樂譜?他通常是在觀眾肅然起敬的注目下,在女報幕員陪同下,在全體樂隊成員的期待下,昂然走出。那威儀不亞於走在紅地毯上的國王……廖崎不是一向在乎那樣的威儀嗎?

  喬怡卻在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廖崎或許不再是昔日那個「了不起」了。

  喧囂聲從敞開的門譁然湧進。觀眾入場了。

  廖崎正想退進後臺,忽然看見了他們——

  「喂——」他跑過來,「嘿!他媽的……」

  從他優雅的嘴裡喊出這句粗話,倒別有一番動人意味。他艱難地穿過椅子夾縫,一路乒乓作響。他顯得比過去更漂亮,但臉色有些憔悴,顯出睡眠不足的浮腫。西裝穿在身上很配套,一點也不做作。頭髮比過去留得長了些,在那樣的學府,可謂「入鄉隨俗」。天生濃密捲曲的頭髮無論什麼髮型都顯得合理,那半掩半露的寬闊前額,仿佛昭告他將有怎樣廣闊的前程……

  前面的路堵塞著稠濁的霧。霧把天與地的空間灌注成灰濛濛的固體。天完全亮了。沒有風,風吹不動這塊無限厚的灰色幃幕。樹象化石那樣僵立著。

  了不起渾身透濕,剛才他爬過一片窪地時被那瘟臭的水浸泡了一遍。兩隻衣袖已磨破,身上掛著苔蘚和腐草敗葉。他整個感覺象在經歷一場惡夢。這呆然的樹,這濃濃的霧,象惡夢一樣難以擺脫。他一個勁往前爬,往樹林密處爬,希望能爬得很遠,當三毛醒來時,沒有一點指望再找到他。那麼三毛就會增添一倍的生存把握……

  樹林越來越密,有的地方幾乎只剩了個夾縫,將就著容他擠過去。疼痛已經適應,他能爬得比較快了。這都是些什麼樹啊?葉子這樣闊大,幹子卻並不粗壯。它們親親熱熱,擠擠捱捱,一副自生自滅的無賴樣,一副無人問津的可憐相,而它們竟然也組成了這樣一片頗壯觀的林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