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六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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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音樂會在剛剛竣工的萬人體育館舉行。喬怡和季曉舟及寧萍萍來到入場口時,正門還沒有開。時間還早,都是季曉舟催得太急,他對音樂的虔誠使他決不肯少聽一個音符。所以萍萍下班,沒顧上吃飯就來了,身上一股強烈的來蘇味。季曉舟去零售攤買了個麵包與萍萍分食,對這樣的晚餐兩人都習以為常。 一個夾小提琴的姑娘走過來。她的著裝在這座內地省城顯得很別致:下面一條緊繃繃的牛仔褲,半舊,上身穿一件長過臀部的鬆鬆垮垮的月白絨衫。頭髮上沒有一根發針或飾物,輕風拂過,那頭髮忽而蓋住半邊臉,忽而飄向腦後,顯得相當生動。萍萍啃著麵包上前問:「你們的指揮在哪裡?能不能把他叫出來!」 姑娘吃了一驚似的一揚眉,反問道:「指揮有好幾位,您問的是哪位呀?」她有些做作地用極有教養、極矜持的聲音說著上邊的話。尤其那口標準普通話,突出地體現了各處都在倡導的語言美。 萍萍卻毫不自慚形穢,聲音仍熱辣辣的:「我當然是問廖崎。」 喬怡道:「請您進去告訴他一聲,他的戰友希望能儘快見他。」 「真對不起,」姑娘說,「廖崎在演出前不希望有人打擾。他要醞釀情緒……」 萍萍怪腔怪調地把臉轉向季曉舟:「他過去有這毛病嗎?」 「——這對一個指揮是很重要的。」姑娘說。 「萍萍,算了!」季曉舟在臺階上低聲叫道。看到這些音樂寵兒們,他顯出一副可憐相,此刻幾乎連頭都不敢抬。 萍萍回頭看他一眼,怒火中燒:「有啥了不起!」她改用方言,「我非要去蹚蹚這水有好深。走,喬怡!找『了不起』去,問問他還認不認得我們!」 三個人走進空無一人的環形大廳。上萬個嶄新的坐椅折射著天棚上的燈光,使這空間顯得比它本身更大。各個角落都傳來互不相干、又相互干擾的樂器聲。小號的三連音似乎要穿透頂棚,長號發出沉悶有力的低吼,仿佛要鑽入地下。他們四顧著,還沒看演出就被這陣勢懾住了。 廖崎這個自命不凡的傢伙躲在何處「醞釀情緒」?大概還是老習慣,等樂隊全體就位,聽眾拭目以待時,他才露面,這是權威的首要表現。 從他剛擔任指揮時,這習慣就養成了。那時他嘴唇上剛出現一層茸茸的黑須,臉蛋還象孩子那樣圓凸凸。每次排練,他要求樂隊隊員提前十分鐘坐好位置,而他卻比預定時間稍遲片刻,才闊步踏入排練場。他那急匆匆的模樣,讓人感到他剛從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場合趕來。這時的樂隊隊員自然而然地向他行注目禮。這是他最滿足的一刻。而當他在總譜台前指揮位置站定時,要求下屬們絕對寂靜,接受他的審視。假如這時有人弄出什麼響動,不管是樂器還是喉嚨,這位年輕的指揮都會二話不說,又轉身走出排練場,三五分鐘後,他顯得心灰意懶地再次出現,狠狠朝剛才對他不恭的部位瞟一眼:「如果你們沒有準備好,我還可以再出去等待。」然後,他猝然抬起指揮棒,一語不發,傲視全台。他要用這種靜默將大家鉗制良久,方輕輕吐出「開始」二字。 他這一套是為了所謂的「正規化」、「專業化」,更主要的是為了儘快在樂隊裡建立威信。他對「威信」二字看得過重。為了「威信」,他不惜踐踏任何人的自尊。 這時,寧萍萍輕聲叫道,「看!了不起來了!天老爺,他比過去更了不起了!」 廖崎從表演場一側的門裡走出來,頭上套著耳機,一根導線從他衣兜裡伸出來,大概那裡面裝著袖珍收音機或錄音機。他旁若無人,走路急匆匆的。戰爭中的脊柱重創,倒未給他留任何殘疾。不象季曉舟,嘴唇上落個發亮的疤痕,一說話就令人擔憂,仿佛會再豁開似的。從前線回來不久,廖崎父母都趕來了,堅持把兒子弄回首都,說是請了一位最高明的骨科大夫給他治療。果然,三個月以後,廖崎重新站立起來,直接從醫院走進了音樂學院。 廖崎找了個居中的位子坐下來,仰在椅背上,兩手捧著後腦勺。 「架勢太嚇人!」萍萍說。 「他在聽什麼?」喬怡對這個感興趣。 「那還用問?——『老柴』的,要不就是『老貝』的……反正都是他老熟人的!」萍萍冷笑。 喬怡捅捅萍萍:「走,咱們過去踹他兩腳,讓他醞釀的情緒見鬼去!」 但季曉舟不准她們驚動他。 「你們別胡鬧吧。人家現在指揮的是一百多人的大樂團,不是鬧著玩的……」 他讚美地從大老遠眺望著那顆智慧的腦袋,那修長的、藝術型的雙臂。他在距他五十米的斜後方找了個位置,輕輕坐下來,並坐得筆直,似乎對這個音樂驕子的背影也不能造次。不用說,他對他充滿羡慕,在音樂王國裡,他是王子,而他卻相當一個棄兒——不公道在於他和他都把音樂視若神聖,他對音樂的愛與理解毫不亞於他。 此時,樂隊隊員們已陸續從各個角落走進後臺,他們需要換上筆挺的西服,就象廖崎身上那件…… —九七五年,軍區舉行軍一級宣傳隊會演。為會演,軍部開銷一筆錢,為他們每人訂做了一套演出服。幕啟之前,樂隊全體穿著一新,提前就位。合唱隊也比以往積極,列好了隊形。這動力來自新軍裝(而且是毛滌料子的)。然而第一遍鈴響之後,廖崎卻穿著一件圓領海魂衫走上來。黎隊長急了,問:「什麼時間了,你怎麼還不換演出服?!」 「演出服沒有熨平,我拿回去重熨,今天忘了帶。」他神情自若地答道。 「那你就這身打扮?……」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當然不行。我可以穿別人的。」 「穿誰的?一人一套!」 廖崎的目光直接投向坐在角落裡的季曉舟,後者正埋頭往琴弓上一遍又一遍地抹松香,抹得那麼認真,那麼賣力,他的心思早進入緊張的預備狀態,以至廖崎叫了他三遍,他才惶然抬頭。 「只能這麼著——我穿季曉舟的演出服。」廖崎口氣篤定,毫無商榷意味,「樂隊不能沒指揮,大提琴少一把沒關係。」 季曉舟屁股欠在椅子上:「那我……我穿什麼呢?」 「我不是說了嗎,大提琴少一把沒關係。」 「胡說!一共三把大提琴,怎麼能沒有關係呢?」說話的是楊燹,其他人用不滿的嗡嗡聲「協奏」,「從整體感到音量,一把琴也不能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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