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你放下!」

  「……已經擦好了。」

  她不知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楊燹輕聲地:「小嫚,你以後幫我做什麼都行,就是別擦皮鞋。」

  小嫚點點頭。對於楊燹的話,她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同樣執行。

  「電視開始了,你去吧。」他對她說。

  她端起小凳子,楊燹卻把小凳子奪下。

  「從今天起,你看電視坐在沙發上!哪裡舒服坐哪裡——明白嗎?」

  她這次沒有點頭。走出屋子時又朝那小凳子看了一眼。多咱才能改變她呢?多咱才能使人忘掉她那個綽號——小耗子呢?

  電視結束時,他竟伏在桌子上睡著了。而且這副不雅的睡相已被黃小嫚注視了很久。

  「這麼快?」他擦去嘴角的涎水。

  她笑笑:「已經十二點了……」

  「噢,害得你只好坐著。」他咕嚕著起身出屋,一邊替她掩上門。回到客廳,他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只好翻出本怪無聊的小說,且看且想心事。

  他和小嫚僅一牆之隔,從一切微小的響動判斷,她還沒睡。地板咯吱咯吱地響,似乎在屋裡踱步。她怎麼了?……

  小嫚終於鑽進涼嘍嘍的被窩。

  她每天夜裡總是靠這種辦法安然入睡的……這辦法假如被他知道,她會羞死的……

  今晚上,他在這屋裡待到十二點。可我為什麼要提醒他?為什麼不撒個謊,告訴他「還早呢」?他急匆匆離去時,竟沒有發現她臉上是那樣的遺憾。

  結婚是什麼?她這個二十九歲的處女似乎仍弄不清它的意味。是單人床換成雙人床?是枕在他肘彎裡,而不用象現在這樣……她臉熱了,身心突然生髮一種從未有過的騷亂。

  外面起風了。象要下雨。遠處是一閃一閃的啞電。

  她撩開被子,拉開燈。她從桌上的小鏡子裡發現自己的神色有些古怪,臉上映出兩團少見的紅暈。我這是怎麼了?心裡空落落的,想要什麼?……

  門被推開了。楊燹出現在門口,驚疑地看著她。她突然明白自己需要什麼。

  「你怎麼不睡?」

  「……你呢?」

  「我聽見外面起風了,來看看你窗子關沒關。快睡!」他走了。

  他在檯燈幽暗的光裡,比白天更高大。他的存在對人是—種保護,也是一種威脅。

  她想撲上去,求他!「抱抱我!抱緊我!……」

  她用手撫著發燙的腦門,發燙的兩頰。遲到的青春期?!她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少女,各方面正常,有著引人注目的胸脯的少女。

  是不是又該服鎮靜劑了?不,不,決不!永遠不!她想到自己曾經住過那樣的醫院就發怵,這醫院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理缺陷。她多麼想儘快忘掉那些往事,而往事中最可怕的就是白馬山醫院。白底灰條的病員服,象牢獄的鐵柵欄!不,象地獄的窗櫺!從那裡面走出來的人,帶著窘迫回到人群中,而人群對他們多半是回避的,嫌棄多於同情……

  黃小嫚害怕極了,她覺得人們會無情地拋下她,包括楊燹——他提出結婚又能說明什麼呢?憐憫,疼愛,象在下雨天把一隻淋透的、冷得發抖的小貓抱進溫暖的房間。但要緊的是,用什麼辦法才能知道他是否愛自己?哪怕不全愛(象他當年愛喬怡那樣,她想也不敢想)。她只要一丁點愛。愛就是愛,天然而純淨,不是多種元素的化合物。

  她敲了敲牆壁。但她立刻後悔了,希望楊燹已睡熟,不會因此驚醒。

  但腳步聲從客廳響到她門前。「怎麼了?」他走進來,關切中透著驚慌。

  「我……冷。」

  「我給你拿條毯子。」

  「我害怕……」她祈求地望著他,「你別走,好嗎?」

  楊燹笑了:「我就在隔壁,瞧,你敲敲牆壁我就來了。」

  「可是我……不要牆!」她掙扎著的靈魂說。

  楊燹走到她床邊,坐下:「那我坐在這裡陪你。」

  她不顧一切地拉住他的手,象在大海裡掙扎著的人抓住一根漂來的木頭。她把這只手貼在自已臉上。

  楊燹詫異地看著她。她象發高熱一樣微微發抖。這病態的姑娘表現的情感竟這樣莽撞,是不是另一種病態?……

  她感到這只手在拒絕她,起碼是被動的,毫無激情。這只手麻木地聽任她擺佈,難堪地被她拖到她頸子上,又沿著那細瘦的頸子往下,最後,讓它停在「砰砰」亂跳的胸脯上。

  他的手迷路了。他的思緒也迷路了。

  她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她把那只手輕輕地捧到被子外面。一面為自己瘦小的、幾乎象剛發育的女孩一樣的身體懊喪,自慚形穢。

  「我陪著你,睡吧。」他摸摸她的頭。他就會摸她的頭。這個動作沒有性別。

  「有點冷,我得披件衣服。」他站起身,奇怪道:「我的軍裝怎麼不見了?」

  小嫚臉漲得通紅,胡亂擺著手:「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陪我!……」

  「你……怎麼了?」

  幹嗎這樣看她,象看著一個神經病!

  「你把軍裝給我洗了,是嗎?」他回到床邊。

  她下意識地拉緊被子。漸漸地,被子蓋住她半個臉,最終整個地鑽到被子裡去了。

  「你到底怎麼了?」他撩開被,愣住了。

  她無地自容,羞得眼淚也流了出來——

  原來她每夜伴著他的軍裝入夢,靠幻覺來撫慰她孤單單的心靈,來填充她感情的深淵……這個傻孩子、癡姑娘的狂熱的愛使楊燹顫慄了。

  天哪,到此為止,她所得到的不過是一件外衣!他給她的一切不過是個象徵,是感情的包裝紙,裡面空洞無物。

  楊燹,你以為你幹了一件了不起的慈行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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