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他走著。假如此刻有喬怡陪同,他不反對。喬怡等於他,是他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他靈魂中脆弱一面的體現。記不起哪位哲人說過:一個人在自己所愛的人身上才能發現自己。

  這一帶在拆房子,全變了樣……對了,就是這一帶,一九七六年,「專案人員」從他日記裡發現了「魏么伯」的名字。日記裡提到他與這個老頭常常一起喝酒。他們問:「他是你的同夥嗎?」

  「他死了。」他回答說。

  「為什麼死的?!」

  沒有回答。怎麼死的?天曉得。

  那老實一世的農民被當作「現行反革命」逮捕了。因為「天安門廣場事件」後,這老人照舊每天夜裡去撕那些大字報、大標語回來燒火,一個看管糞場的人是買不起其它燃料的……楊燹得知他的遭遇,終於打聽到那個專押此類犯人的拘留所。他對一幫面色冷峻的人喊著:「他不識字!他是文盲啊!……」而人們平靜地告訴他:此人已在被捕當夜死亡,大概由於過度受驚,心臟病猝發。

  楊燹走出那個拘留所時象個木偶。這個善良的、膽小的、誰也不敢惹的老人最終還是被嚇死了……「專案組」審訊完畢,楊燹悶悶地喝了許多酒。對喬怡的怨恨就是隨酒意漸漸上漲的。若不是她,他們怎麼會竊走他所有的日記?日記是他靈魂的密碼,他們居然隨意褻瀆,這無異於靈魂失去貞操。他們難道配提起魏么伯這個名字嗎?這神聖的老人。當時,他漸漸失去了理智,昏昏沉沉地下樓,象幽靈一樣跟蹤喬怡,以至最終給了她致命的一擊……

  那個小酒館在什麼位置?就是常和魏麼伯去解悶的那家?他的酒量就靠那些劣質的酒練出來的。不行,認不出來了。這一帶將扒光拆淨,讓位於一條現代化的幹道。這是一九八二年初夏的黃昏。一群紅領巾在植樹。他們有十歲?十二歲?那個年代在他們清白的記憶裡留下一點什麼?當然,他們不會記住一個叫魏麼伯的老人的。有什麼必要讓他們知道這個陰暗的故事呢?他們的義務,是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栽種新的樹苗。

  不,不能喝酒。酒是禍根,酒把他與喬怡感情的後路斷了。他現在需要喬怡。

  他飛快地蹬上車子,奔招待所而去。

  這南方的闊葉林又一次掩護了他。贊比亞發現身後早沒人追了,遠處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放著槍。他料想自己一定刷新了XX米障礙賽跑紀錄。

  他憑直覺,知道自己沒有再度負傷!而那條傷腿此刻卻不甘寂寞,咧開大口喊疼了。那傷口本來不曾癒合,這一折騰,索性大開特開,仿佛要把他體內所有的熱量和意志都釋放出去。他有些吃不住勁了,順著一棵棕櫚出溜下去。他坐在地上,憎恨地盯著這條不爭氣的腿。

  這是什麼地方?顯然離那個山洞很遠了,因為他剛才跑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把敵人引到相反方向,離姑娘們越遠越好。天太黑,他無法看表,估計已是子夜時分。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山峰失去了白天的遼遠感,一下子都逼到他面前。

  他克服了一刹那的委頓,艱難地站立起來,強迫自己均勻地邁步,決不姑息那條傷腿。他必須回到山洞去,那裡有四個姑娘,隨時可能發生意外。數來寶呢?他是否能脫險……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沒命地加快腳步。

  他發現腳下出現一條小路。奇怪,這荒山野林裡何故有一條顯然經人工修整過的路?這小路一端伸向山頂,另一端通向何方?……正當他百思不解時,不遠處的草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是什麼動物?是蛇?三月份,蛇該出洞了……不對,更像是人,人的喘息聲!他潛下身子,屏息靜氣,儘管動作極輕,對方還是察覺了,那邊也同時靜下來。

  贊比亞全身緊貼地面,手指在槍扳機上慢慢往後勾……

  草叢中站立起一個矮小的男人的身影,是敵人!……他遲遲疑疑地向前走來,同時響著皮帶扣細微的金屬撞擊聲,仿佛在束褲子。

  贊比亞沉著地盯著那傢伙,不到不得已的時刻,他決不暴露。他必須保存自己,為了他的七個戰友,戰友中的四個姑娘,四個姑娘中的蕎子。

  哦,蕎子,我在碰運氣,在下賭注。輪盤賭,輪盤在轉,不知它將停在凶上,還是停在吉上。

  那矮子走近了,腳就在離他鼻子不到兩米遠的地方。他雖矮小,但胃裡塞滿食物,食指同樣勾在槍扳機上。這矮子處於優勢。他仍在逼近,並用自動步槍的三棱刺刀撥開茅草,閃著晦暗光澤的槍刺幾乎紮到他的臉上,他仿佛已感覺到了這冰涼的金屬捅進皮膚時的力度和寒意。

  蕎子,我的賭博該收場了,輸蠃該揭曉了。我得拼命了。怎麼也不能讓這矮子占太多便宜。這樣做利弊如何,顧不上去想,也來不及和你商量了……

  但那槍刺卻象開玩笑一樣在頭上晃著。那傢伙難道在和我較量,看誰更沉得住氣?……

  贊比亞一次又一次躲過刀尖的挑逗。他全身由於神經的過度抑制而微微發抖。

  不遠處又站起一個身影,更加矮小。槍尖收回去了,並嘟噥一句什麼,大約是罵娘。接著,兩個矮子的身影慢慢接近,重合,然後挨挨擦擦地走了,只留下一個女人的低低的嬌聲浪氣的嬉笑聲……

  贊比亞一下鬆開緊縮的肺葉。剛才憋在毛孔裡的汗頓時湧了出來。他簡直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等兩個敵人走遠,他才爬過去,發現一大片茅草被他們壓得七顛八倒,仿佛還隱隱散發出一股生髮油的香味……他明白了。這一對男女在戰爭中也不甘寂寞……看來他們吃得挺飽。飽暖思淫欲。

  贊比亞站起身,見那一男一女順著小路往山上走去。他們不像是掉隊的殘兵,也不象遊蕩在山裡的特工隊,那女人還有閒工夫搽生髮油……對了,莫非這裡有敵人的秘密觀察哨?

  中國軍隊轟轟烈烈地向前開進,往往將這些偽裝巧妙的觀察哨遺漏下來。這些哨所是隱患,它的使命是為敵方的炮陣地提供情報,那些炮陣地也同樣隱藪,一旦得到觀察哨提供的目標方位,他們立即用炮火對我軍大部隊突襲。觀察哨失去,炮陣地等於失去了眼睛……

  贊比亞感謝自己的腦瓜,它在受了創傷,並幾夜不眠的情況下仍努力與他合作,仍象集成電路一樣靈敏,細緻。於是他行動起來,尾隨著兩個敵人,悄悄往前摸索。他要單槍匹馬,弄個水落石出,必要時剜掉敵人的這只「眼睛」,媽的。

  假如此舉失敗(很可能失敗),丟了性命無所謂,那七個「文藝細胞」怎麼辦?

  不,不能失敗!我拒絕失敗!

  他象猞狸那樣弓著身,無聲地躥跳著,不時停下觀察前後左右的地形。

  坡越來越陡,這座突兀的山峰象掘出一半的棺材頭,翹著的一端又筆陡地削下去——那是一處斷崖。這地形可謂得天獨厚,位於群峰之巔,在那上面大約方圓幾十裡都可以盡收眼底,加上一面斷崖,兩面陡坡,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好地形。即使上去了,也別想下來。贊比亞猶豫了。要摸清那哨所的內部情形,實在太難。何況他的戰友們還眼巴巴地期待著他……

  他不想與蕎子就此成「千古恨」。此一去若是「光榮」了,他和她就永遠沒有彌合的可能了。他愛她,尤其在失去她的日子裡。據說,人生最多只能享受一次真正的愛,他才享受了一半,怎麼能輕易放棄呢?

  她的過錯拿到此刻來看,簡直顯得滑稽——小得不存在了。戰爭是嚴酷的,又是寬容的。在生與死之間,還有什麼不能包羅呢?……可是他也不願輕易放棄成功。在成功和愛情面前選擇前者的才是男人,他又追隨上去。

  他離他們的距離漸漸縮小,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順利通過地雷區,如果有地雷區的話。

  下雨了!好極了,老天爺「機槍掩護」!

  雨聲掩蓋了腳步聲,他又追得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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