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五 | |
|
|
兩個敵人突然拉開了距離,一前一後,前面的女人加快了腳步,後面這位卻原地不動了。他想幹什麼?贊比亞在他回身的同時急忙閃到樹叢後面。他很快明白,這傢伙是趁站崗的機會做那勾當的。過一會兒,一個披著雨衣的身影來換崗,煙頭一閃一閃的,兩人交談了兩句。贊比亞聽出後出來的也是個女兵。女兵抽著煙,在崗位上不耐煩地扭著腰肢。 這山頭上沒有任何地面建築物,看來這些傢伙們住的是地窖,他們打洞比耗子還在行。地窖的入口在哪兒? 贊比亞急促地轉動腦筋。要想從這個女兵眼皮下潛越根本沒門兒,繞吧,誰知他們的地雷怎樣分佈。只有伺機幹掉她! 雨越來越大,斜的、縱的雨絲織成一張網。此時,雨打芭蕉可不那麼動聽。 那女兵的煙抽完了,更加不耐煩地扭著腰肢踱步。她的臉始終朝著贊比亞這邊,害得他一動也不敢動。那條傷腿經冷雨一淋,似乎在蹦躂著作痛, 但他不敢變換姿勢。 不知過了多久,風向變了,那女人吃不住迎面掃來的雨,把身子側了過去。贊比亞趴下身體,一寸一寸往前挪,慢慢接近了對手……他準備在最相宜的距離猛然躥起,讓她一聲不吭就見上帝去。他無聲無息地往前爬。 成敗在此一舉。他把全身力量往兩隻手上運送,積蓄。這雙手,他是信得過的…… 就是這該死的手嗎?它毀了我那太精緻的蕎子。我為什麼要打她,憑什麼把對一個時代的憎恨發洩在一個脆弱的女孩子身上?現在我懂了,那不怪她。畸形的時代,飛速旋轉而產生的離心力,把她甩了出來,她是身不由己……我原諒你了,蕎子!可我或許永遠不能求得你對我的原諒了…… 他張開雙手的虎口,象兩把鉗子。但是,就在他躍起的一刹那,傷腿打滑了,那女兵「嘩啦」一聲操起槍。他及時撲上去,從側面絆倒她,同時捂住她的嘴。她發出可怕的喉音,拼命踢著腿。 傷腿,這壞蛋!簡直一點忙也不肯幫了!他被這女人一腳踢中傷口,摔倒了——天,那女人的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槍!他死死捂住她的嘴,另一條胳膊纏住了她的頸子。他看見她額上的血管被扼得凸了出來,眼睛驚恐地大瞪著。她料到自己死到臨頭了,卻還懷有一星希望。她拼命在他懷裡扭動,想掙脫這根粗硬的「絞索」。就在她停止掙扎的瞬間,手勾響了扳機,那是肉體最後的痙攣,卻整整打出了一梭子。 贊比亞暴露了! 敵人的地窖口也暴露了! 他們用子彈開路,蜂擁而出。兵力,火力,全暴露了! 贊比亞連跑帶滾,邊打邊退,而當他驚異地回頭一看,呆了,他正站在這翹起的「棺材」頭上,下面是絕壁。或許這是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失誤,但這失誤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他依靠崖頂一棵老樹做最後的掩體。子彈打在老樹身上,它一陣陣顫慄。 他的子彈不多了。他將效仿「狼牙山五壯士」。可是七個戰友呢?……我對自己的估計過高啦! 突然,他摸到這棵青筋暴露的樹身上纏著葛藤。這是最後的機運——他拉住藤條,往絕壁下溜去…… 蕎子!假如我能僥倖活下去,咱們再重新相愛吧!…… 楊燹火急火燎地敲著喬怡的門。門不開,裡面也無人應聲。她上哪兒去了?楊燹有些惱火地在走廊上踱步。 她為什麼總在我需要她的時候就不見了呢?豈有此理。 可我為什麼總在自己需要時才想到她呢?豈有此理。 小嫚呢?她此刻一定在等我。天都黑了,她一定會東想西想,不知想到哪兒去了。可我在一切都將成定局時來尋求額外的慰藉。我活著是為別人所需要,而不是因為需要別人。小嫚需要我,我卻在這裡想入非非。真是豈有此理! 可是,當他下樓,卻正好碰見喬怡。萬幸,那陣衝動已經過去了。 「是來找我嗎?」 「對。」 「那怎麼……?走吧,上去坐會兒。」 「此一時,彼一時。」他笑笑。 「什麼意思?」 「此時我已經不想找你了。再見。」 喬怡愣了一下。突然上去拉住他的車貨架:「我……送送你吧。」那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 「你的工作進展如何?作者找到了嗎?」 「沒有。我都快沉不住氣了,想回北京。」 「才來幾天,就要走?!」楊燹停下腳步,「今天中午,我不是已經向閣下道歉了嗎?」 「……你什麼時候結婚?」 楊燹哈哈笑起來。「你問這句話幹嗎那樣緊張?」 「我……我怕等不及參加你們的婚禮了。」 「你巴不得不參加。」 「你……!」喬怡抬起幽怨的眼睛。 「怎麼,你越來越不是我的對手了?過去你可是一句都不饒人的。」 喬怡沉默了。十字路口,車水馬龍。 「這裡權作十裡長亭吧——請回。」楊燹一隻腳跨上破自行車。他為自己的理智驕傲。 「再見……」 楊燹卻並不走,扭頭看著她急速離去的背影。「喂,你怎麼不問問我考得怎麼樣?」 喬怡立定,慘淡地笑著:「好吧!那就問一句:你考得怎麼樣?」 「自我感覺良好!」說罷,他蹬車而去。 楊燹,你占足了上風。我呢?喬怡咬住的嘴唇由紅變白。 ……她想喊住他,追上那個心安理得的傢伙。告訴他,田巧巧信中的「證詞」;告訴他,喬怡沒有過錯;再告訴他:不管你怎樣,反正我還愛著你。你干涉不了我的感情!…… 然而他越走越遠。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