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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不用,你坐坐,我很快就來。」喬怡牢記丁萬的教訓:曾有一個對象就是看了他一場演出吹了的。

  和年輕人在一起,丁萬倒比他們更活泛。他不久將隨小分隊下部隊巡迴演出,這期「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必須提前結束,他得加班加點。招待所會議室裡,幾十副竹板敲得震天價響。喬怡貼近窗玻璃,見裡面幾十個高矮胖瘦不等的小戰士,正在跟丁萬學打竹板。丁萬起勁地做示範:他晃晃頭,一群人也跟著晃頭;他轉轉眼珠,一群人也跟著轉眼珠,都十分認真,氣氛很熱鬧。

  他的煩惱呢?今天因那個女子引起的不快呢?……丁萬畢竟是丁萬。

  贊比亞走了半裡路,覺得身後有聲響,回頭見走數來寶。「你幹嘛跟著我?」

  「我會……扒地瓜,還能砍甘蔗。我還有勁兒……」他膽怯而謙卑地看著贊比亞,「采娃餓成那樣,見她掉淚,還不如……不如打死我得了!」

  贊比亞悶聲悶氣地:「你還嫌我不夠麻煩嗎?別跟著我。」

  「兩個人比一個人強……」

  「我喜歡一個人。」

  數來寶不悅地眨著眼,呆立在原地。可等贊比亞走了幾十步,發現他仍遠遠跟隨著。

  「趁現在天還沒黑透,你趕緊回去。不然你連路也摸不著的。」贊比亞對他說。

  「我的眼鏡不是還剩下一半嗎……」他嘟噥著,一明一暗兩隻鏡框使這張臉變得相當滑稽,「你就能擔保你不再受傷?要是傷得爬都爬不動,那時總得有個人把你扛回來。」

  「到了爬不動的份上,我會處理自己。你趕緊給我回洞裡待著。」

  數來寶不再吭聲了,只是執拗地跟在贊比亞後面。這架大山大約連獵人也極少涉足,幾乎沒有路,全是些錯雜生長的灌木和毫無節制蔓延滋生的大片「飛機草」。贊比亞加快腳步,不時聽見身後的數來寶發出各種聲響磕撞,趔趄,摔下去又爬起來。不管發出哪種聲響,都伴隨一陣捂在嗓子眼裡的詛咒。儘管如此,他依然緊跟不舍,贊比亞甩不下他,只得稍稍放慢腳步,必要時停下拉他一把。

  「看不出,你也挺強。」

  「不然你太小看人啦。」數來寶賭氣道。

  天色更暗,餘暉還剩最後一縷,蒼穹已現出幾顆星,曖昧地閃著。此刻兩個夜行者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濕透,動一動,它與皮膚的磨擦係數便增大,煞是難受。數來寶用帽子扇著風,問贊比亞道:「咱們幹嗎繞著彎走?」

  「從這邊下山安全,那邊離公路近。歇會吧。」他趁數來寶坐下休息,看了看地形。山下似乎有個小村子。

  「好象要下雨,天悶人得很。」數來寶仰起臉,「下吧!聽說過嗎?美國有一次下了肉雨,肉片跟大雪似的直飄……你不信?肉雨就降在肯塔基州。」

  贊比亞看一眼累得象攤泥似的數來寶,「怎麼樣——你在這裡等肉雨吧?」他似笑非笑。

  這是他慣用的激人的神情。數來寶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開路!」他裝著勁頭十足,邁開兩條發軟的腿。

  兩小時後,前面出現一群高低錯落的房子。他們幾乎不出一點聲響地往前走,但村裡沒有半點動靜,一個個黑洞洞的小窗象剜去眼珠的眼眶。大約村民們都被公安屯趕跑了,田地也匆匆收過,翻著新鮮的濕土,枯萎的瓜秧被扔得東一處西一處。

  「地瓜被刨光了。」贊比亞失望地輕聲道。

  數來寶仍然不顧一切地用兩手在泥裡扒。突然,他發出一聲驚叫:「還有!還剩得有!」贊比亞扭過頭,見他泥乎乎的手上托著個拳頭大小的地瓜蛋兒。「看!仔細著翻,還能搞不少哩!」他顧不上許多了,把地瓜在衣襟上蹭兩下,「哢」地咬了一口。

  贊比亞迅速觀察地形:這片地瓜不足五畝,大小不等,形狀不一,象胡亂連綴在一塊的補釘。前面一片水田,晃著癩痢似的稻秧。一側是一窪水塘,塘邊是低矮的葦草,葦草連著一片芭蕉林。贊比亞盤算好萬一情況下的退路,便蹲下身,和數來寶一起往泥土深處扒。這艱難而原始的扒掘持續了兩三個小時,才將挎包裝滿。贊比亞提醒道:「該走了……」

  「不,不行!」數來寶頭也顧不得抬,仍奮力在土裡刨著,「多一點是一點!采娃餓得昏過去了,我看著心裡忍得下嗎?……」他胸腔裡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

  「呆久了不安全!快走吧!」贊比亞眼睛不停地四下掃視,右手食指始終勾在槍扳機上。

  「再刨些!再刨些……」數來寶兩手不停,近乎一種機械動作。

  「刨多了也沒法帶走!」

  「瞧我的——」他飛快脫下軍褲,又將裡面的長襯褲退下來,再光腿套上軍褲。他把襯褲兩個褲管禮緊,一邊對贊比亞說:「我媽領我拾榛子,就常這麼幹……裝百八十斤都沒問題,快!多刨些……」他又撲到地上,機械而忙亂地幹起來。「采娃有吃的了!采娃有吃的……」他嘮叨著。

  贊比亞突然聽到從村子方向傳來響動。他猛地按住數來寶的手。「有情況,別動!……」

  數來寶聽了聽:「你神經過敏!」他甩開贊比亞的手,依然象著魔似的刨著。他的理智崩潰了,想不到此刻還有任何比刨地瓜更重要的事,包括生死。他受不了采娃的眼淚,受不了其餘三個姑娘因饑餓而幹縮的眸子。

  遠處果然出現幾個人影,也許是聽到這邊的聲響,弓身縮背地摸過來了。

  「快走!壞事了!」贊比亞用喉音說道。數來寶急忙將地瓜往長襯褲裡裝,他決不情願落下一個地瓜。贊比亞急了,狠狠踢了他一腳:「快走!……」

  人影已逼過來。數來寶一時不知所措。贊比亞顧不上再想什麼,突然從地上躍起,把一梭子彈射出槍膛,只見田埂上的人影前翻後仰,栽進水田濺起大片的水花……

  「快跑!」贊比亞說,「往東——鑽進那片芭蕉林!……」

  「你跑吧!我掩護!……」數來寶拖著半自動,趔趔趄趄地迎著敵人跑去。

  贊比亞一把揪住他的子彈袋:「夯貨!……你暈什麼?往那邊!」他將他搡出去老遠,直看他邁著兩條笨拙的腿跑向芭蕉林,才使勁吞了口冰涼的唾沫。下面該他的了……

  第15章

  又一場考試結束了。總算完了。楊燹騎車出了L大校門,突然產生一個願望:想喝酒。鑒於下午這場考試,他在萍萍的酒席上只用酒滿足了一下嗅覺。再說喬怡在場,喝了酒誰擔保他的感情不會決口?感情的水位直線上升,防護堤也得不斷加高。有這種說法:喝酒能使可愛的人變得更可愛;使討厭的人變得更討厭。他斷定自己在酒後不是那種「更可愛」的角色。

  這時他想喝酒了,管它什麼酒。他得慰勞一下自己。今天考得不錯,他撇下那些小後生,頭一個交了卷。他向來重視心理上的勝利。不知這幾場考試能給他多少總分。

  他把車靠在一個拐角上,背離大街,深入小巷,在大街的人流裡他反而感到寂寞。哪兒有小酒店?

  考試的分數他不大在乎,關鍵是那篇論文,是否在教授中「炸了」,他就喜歡往人堆裡扔這類「易燃易爆」的「違禁品」。也許會有人對他喊:「你寫的不是論文,恐怕是一篇科學幻想小說!」

  的確,他把這門科學擬人化了,並很得意自己的文來。他還在論文結尾處引用了兩句惠特曼的詩——

  我相信一片草葉所需費的工程不會少於一顆星星;

  一隻螞蟻、一粒沙和一個鷦鶉卵都是同樣地完美。

  終於考完了。這次「戰役」不亞於兩年前那場真實的戰爭。楊燹又活過來了!沖過來了!殺過來了!是否勝利,已與他無關了,他的樂趣在「衝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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