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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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舟低聲驚呼:「啊,你的老師原來就是那位赫赫大名的老教授?」 他微微一笑,用無所謂的神情把他與老教授的關係渲染一遍。批評會變成了一次「音樂啟蒙」——他事後得意地向大家說…… 可是,從此他那個「三角洲」更寂寞了。 他並不是時時都喜歡寂寞,況且寂寞和寧靜本不是一回事。當他回到三角洲時,忽然感到剛才受他指揮的團體在這時將他拋棄了。而他寧願缺少這份寶貴的友愛也不肯給予人平等。季曉舟不知又另找了什麼旮旯,不在他門口拉琴了。他倒很知趣。聽不見那折磨人的琴聲倒真該謝天謝地……可是寂寞呢?寂寞是由於缺少這難聽的琴聲麼?…… 了不起在三毛背上掙扎:「你放開我吧!你這樣背著我,早晚兩個人都活不出去……」 三毛一聲不響,偶爾發出幾聲喝斥,也是那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喉音。昨天夜裡,三毛在深溝裡找到他後,背著他走了約摸三五裡,天黑、饑餓加上精疲力盡,使他一腳踩空。這一跤跌得太慘重:因為他的手緊緊把著了不起的兩條腿,無法在跌下去的瞬間騰出來支撐身體,只得聽憑萬有引力的擺佈,結果嘴唇磕在一塊大石頭上,捎帶報廢了四顆門齒,牙齦血腫,連話也說不清了。 這時天將亮,天邊升起一顆啟明星。他們走進一片雜樹林。這樣走走停停,堅持了整整一晝夜,此刻他倆把所剩的生命加在一塊也不抵一個完整的人了。三毛將了不起放下來,又拔些茅草為他鋪得盡可能舒適些。他正要把了不起安置躺下,他倆的臉湊近了,了不起不由驚呼起來。他看見三毛臉的下半部腫得可怕,嘴唇周圍全是黑乎乎的血漬:他的模樣全變了。 「三毛……都是我在折騰你!」了不起呐呐著,用兩隻拳頭輪番抹著淚水。三毛呆呆地看著慟哭不已的了不起,疲憊得連意識活動也停止了。嘴唇腫得發木,破爛的牙齦這時已不能用疼痛來形容了。他斜靠著一棵樹,想睡一會,回頭見了不起仍在抽聳著肩膀,便歎息一聲,伸手替他抹去眼淚。身上的汗很快涼下來,又冷又粘地貼在身上。淩晨真冷。三毛脫下軍裝蓋在了不起身上。了不起想推託,三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前額上,那稀而軟的頭發汗濕了。了不起聽見他喉嚨裡重複單音詞:熱、熱…… 「還有水嗎?」了不起問。 三毛趕緊取下水壺晃了晃,裡面響聲頗大——水顯然不多了。他挪過去,抱起了不起的上半身,把水壺遞到他嘴邊。 「你先喝……你一直沒喝過水。」了不起說。 「……!」三毛用喉音喝斥他。 「你不喝我就不喝……」了不起發脾氣似的擺著頭。 兩人為一口水再次折騰得心力交瘁。三毛拗不過了不起,只得先喝一口,而這一口水失去唇齒之助,直嗆進氣管,他猛烈地咳嗽起來。他一面咳一面表示沒什麼要緊,還用兩片模糊不清的嘴唇朝了不起匆匆一笑。平息一陣,三毛仔細抹抹流出唇外的水,嘴裡的淤血經水一沖,頓時滿口皆是那股連他自己都嫌惡的血腥味。 他把水壺遞到了不起嘴邊,用一條腿墊著他的後背。 了不起望著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此刻他才發現這雙眼晴含著那樣豐富的、複雜的愛。他的愛藏在自慚後面。他把這厚愛施予他人時總是難為情似的。這是一雙多麼善良的眼睛——而他發現得卻這樣晚! 天又亮了些。遠處的山現出輪廓,那黛色的曲線襯在銀灰的底版上。周圍極其安靜,但時而一兩聲鳥啼,聲音拖得長長的,尖利刺耳,帶著神經質。或許戰爭使人類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態。三毛抱著他的遛肩膀睡著了。睡得很不踏實,渾身總有某處發出陣陣痙攣,嘴巴小心地半張著,嘴唇腫得奇厚,微微發亮,透過微開的嘴唇可見裡面一個黑紅的窟窿,這模樣使他看上去很象一個老太婆。他的面貌和體格本來就缺乏男性的特徵,嘴唇上只有一層微黃的絨須,短短的下巴幾乎象女孩一樣乾淨。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個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生命,仿佛出於偶然而來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溫和的微笑卻是他不屈不撓性格的反證。他憑著永不折服的韌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謙讓不等於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頭一次認識這個與之交往了九年的人。 不知什麼時候,他倆之間隔開一層霧。又開始下霧了嗎?這多霧的異國山野。了不起舉目四顧,發現周圍的景物在霧中顯得凝重了。霧氣濕漉漉、涼絲絲地鑽進他的衣領,又滲進他的毛孔,他打了個寒噤。三毛也一定很冷,縮成一團。了不起脊柱被挫傷處,自髖下失去知覺。稍一動,通向腦後的神經便用惡痛來阻止他的妄為——他企圖坐起來,但幾次都失敗了。不能動,更甭提站立或行走了。他需要另一個人付出一半生命作為他的救生圈,托他漂向彼岸——而彼岸在哪?還要走多少路?還要翻幾架大山?他們身上唯一的儲備是半塊壓縮餅乾。他和三毛已被疲勞饑餓弄垮了,得正視這個現實了。然而另一個可悲的現實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們早迷了路。這片雜樹林他們昨天中午就曾經過,並在此休息過。累糊塗了的三毛自認為走了許多有效的路,而實際只兜了個圈。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圓的。他們證實了麥哲倫首次環球航行的偉大發現。不過航海家們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倆卻是出於地理的誤會。這誤會將使他們最終陷入怎樣的境地?他感到無望。 戰爭有它喧囂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正因為喧囂的襯托,靜,才顯得如死一般。大部隊在何方?剛上戰場時,了不起那樣怕聽槍聲,而現在他卻盼望聽到槍聲。槍聲是夜海上的燈標。戰爭中,有槍聲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沒有參加過正式的戰鬥,但從傷員嘴裡,他知道上百名戰士一齊進攻的陣勢。他們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個集體。死的冷清被集體分擔著,死倒成了熱鬧的事。和集體在—起,多麼好…… —陣「撲騰騰」的聲響使了不起吃驚望去:遠處兩隻鳥在樹椏上打架。但一會兒就發現它們並非鬥毆,因為其中一隻稍小的鳥(大約是雌性)墜落到地上,那另一隻圍著它低低盤旋,發出哀鳴。那只墜地的鳥徒勞地扇著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它顯然受了致命傷。這鳥多美呀,纖巧秀麗,白羽灰頸……可惜不知它們叫什麼名字。那只雌鳥不再掙扎了,慢慢安詳地收起翅膀,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兒。雄鳥圍著它呼喚,盤桓,終於起飛,尋它自己的生路去了……了不起被這情景刺痛,一個潛伏在意識底層的念頭漸漸浮上來。 明擺著,是自己在拖累三毛。他為他已跌成了這副慘相,接下去誰擔保他不會為他斷送性命。即使僥天之幸,他能背著他走出大山,不再遇到敵人,不再有任何意外,然而人卻不能違背自然法則:從食物中攝取熱量。他們的食物只有不足一兩的餅乾了。這半塊餅乾誰也不肯吃,大概在兩人都餓死後尚存留著。再想想受了重傷的脊椎,或許他這輩子站立和行走都成了歷史,今後只能坐在手搖輪椅上去看別人指揮的音樂會了——啊!那將痛不欲生,那疼痛超乎一切感應範圍。還是別想什麼音樂會吧。此刻他和他只應該讓幸運選擇一個……他望著這張熟睡的臉。 有什麼必要將這種無望中的希望繼續下去呢?在這時還有必要安慰(毋寧說欺騙)我們自己嗎?我是個暴戾的傢伙,驕橫的混帳:這我從你從不反抗的眼睛裡早已看到了……我巴不得能贖回點什麼,但沒有這個時間了。我但願把生的希望留給你。你不該救我,不該為我受這麼大的損失,難道你沒有記憶嗎?還是讓我來替你卸掉這個沉重的包袱吧。沒有我這具報廢的軀體拖累,你或許能走完這艱辛的山路,找到部隊,投向戰友,回到祖國,以你以往的堅韌活下去……這不是胡思亂想,這是唯一的辦法。 三毛已睡熟,鼻子發出深淺不一的鼾聲,使那只探頭探腦的灰松鼠出溜一下又躥回樹上。鳥兒在遠處近處互道早安,森林的早晨原來是這樣開始的…… 了不起把蓋在身上的軍裝撩下來。半塊壓縮餅乾。小半壺水。還有武器。但願三毛不要再迷路。祖先啊,你們發明了羅盤和火藥,你們沒想到它們成了戰爭必不可缺的東西。假如有一枚指南針,再多一點「火藥」,三毛的生命就有了更多的保障。 了不起試著挪動了一下身體,雙手死抱著一棵樹,樹被他搖撼得簌簌打顫,這聲音居然沒將三毛驚醒。創傷的疼痛使他驟然出了一層細汗。他妥協了,僵持一會,等待身體適應這劇痛。他終於靠樹的力量把身體翻過來,變成腹部貼地的姿勢,這樣,他可以利用每一棵樹,摟住它,將身體拖過去。樹林越往裡越稠密,他想爬到它的最深處,那裡有繁枝密葉的遮掩,好讓他躺著靜靜地追憶些什麼,懷念些什麼,幻想些什麼。然後他將閉上眼睛,安安穩穩睡它一覺,這一覺但願永不復醒。他又向前挪了一步,樹的響動使三毛驚悸一下,他沒睜開眼,只用手去摸摸身邊的槍,然後鼾聲又繼:他太累了。他那副溜肩膀上曾馱著一百多斤的軀體奔波了一天一夜。了不起用胳膊將上身支撐起來,再一次回頭看看他——再見了,哦不,永別了。祖國保佑你…… 廖崎剛走進住處,就被本市的幾名記者圍住。「早聽說你的大名,北京不少報紙上介紹你是樂壇升起的一顆新星!請談談你的成長過程:你是怎樣自學成材的?」 「聽說你當過兵,上過前線,受過傷,這些都很能吸引聽眾——我是電臺的!」 「隨便講點什麼吧,講講吧!」 廖崎怔怔地站著,半天才冒出一句:「你們……大概搞錯人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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