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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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初到宣傳隊頭一年就換了三次寢室,誰都受不了他。他需要彈鋼琴時對室友們說:「你們最好出去談話,我得練琴。」而別人練琴時,他又抱怨屋裡太響,讓人家「最好出去練」。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常常在半夜爬起來,打開燈,對著影子琢磨自己的指揮姿態。所以人們最終一致請他「最好出去」。無人能忍受他的旁若無人和隨心所欲。他一怒之下,決心再不與人糾葛,搬進了那個「三角洲」。所謂三角洲是樓梯下那間不足五平米的小房子,頂棚借助樓梯的坡度成四十五度角。如果想在那裡躺下必須仔細遵照它的角度,否則額頭或身上別的局部都有撞青的危險。這裡長期堆放備用的掃帚和拖把,蜘蛛在裡面不止是拉網,幾乎是在織布了。不過無處容身的「了不起」對此卻挺滿意。他把裡面清理乾淨,牆壁糊上廢譜紙,放進一張小床和那架從家裡帶來的舊鋼琴。門上還貼了八個字:「工作重地,恕不待客。」其實人們不去他的「三角洲」串門倒決非這八個字的緣故。 第二年,樂隊添了把中提琴。他從這個外號「贊比亞」的中提琴手身上,發現了不馴服的苗頭。楊燹的出現,一開始就使他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威脅。 果然,他很快嘗到了「贊比亞」的苦頭。那是樂隊排練一支新曲子。剛奏了前幾小節,廖崎用指揮棒狠狠敲了一下總譜台。 「大提琴部分,重來!」所謂「大提琴部分」不過三把琴,他這樣叫,是想過大樂團、大指揮家之癮。 季曉舟知道這一著又是沖自已來的,更加心驚肉跳地掂著琴弓。 「好了。其他人停下。你來一趟!」指揮棒幾乎戳到他鼻尖上。 季曉舟毫無把握地拉起來,兩眼拼命盯住樂譜。而他剛拉兩個音,這位指揮便發了脾氣:「誰在陪著他拉?!我是讓他一個人拉!」 這時季曉舟才明白方才有位好心人在「陪綁」——坐在遠處的楊燹正關切地看著他。他悄悄陪同他,象在黑夜的小巷裡攙扶一個膽小的孩子。 「喂!你再來——這回不准有人往裡摻和。」他乜斜了楊燹一眼。 季曉舟這下真的孤立了。他抬起弓猶豫著,對廖崎陪小心地笑笑:「我還不太熟,等下去練了再……」 「不熟才應該練。」廖崎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他還在企圖申辯。 「別耽誤大家時間。」指揮毫不容情。 這時,楊燹用低啞的聲音說道:「這樣逼他毫無道理!這曲子本來就是新的,不允許人家犯個把錯誤嗎?」 「豈止錯誤,他簡直在濫竽充數,蒙混過關!。」 耷拉在大提琴把上的腦袋,活象忍饑挨餓的「三毛」。可他猛然抬起臉:「我從來沒有蒙混過關!」 所有的人都為他抱屈,誰都清楚季曉舟平時比誰都練得多。排練室嗡嗡著議論聲。 「嗒!嗒!嗒!」廖崎又權威性地擊了擊總譜台,但這次人們並沒有及時安靜下來。 「別廢話——季曉舟,你開始吧!」 楊燹憤怒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不害臊嗎?用這樣並不屬實的詞句攻擊一個同志?!還叫人家怎麼拉琴?大家有目共睹:他比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練得勤奮!……」 「我並不否認他勤奮——他幾乎天天在我窗外拉得我不得安寧。你問他,我給他買過一個弱音器!他的勤奮,我比你們任何人都領教得多。但我對樂隊隊員最主要的是要求效果,至於動機如何,我無暇過問!」廖崎傲慢不遜,振振有詞,「我不能因為他勤奮就遷就他——你拉吧,」他轉向季曉舟,「希望你這回爭口氣,能拉得稍微過得去點。」 「這叫有意刁難人!」楊燹此時已走到樂隊之外,黑黑的眼睛透著煽動性,「你這樣刁難季曉舟不止一次……」 「別吵了。我拉。」季曉舟咬咬嘴唇,看了楊燹一眼,那意思仿佛說:我不值得你和他吵架。 季曉舟十分認真地拉起來,全場靜若空穀。而這靜反使他更加慌亂,把僅僅幾小節的樂譜也拉得戰戰兢兢。拉完了,他揩著鼻尖上的汗,看也不敢朝廖崎臉上看。 「都聽見了吧……我險些沒聽見。我想你這時候總不會還裝著那個弱音器吧?」廖崎聳聳肩,「奇怪,你練琴時的音量哪兒去了?那時吵得煩人,這時倒象蚊子哼哼……」 季曉舟看他一眼,似乎懇求他嘴下留情。而年輕的指揮毫不理睬,反倒覺得當著眾人面,他的刻薄話發揮起來得心應口。正當他挖苦人的才華顯露到高峰時,楊燹一步躥上去,當胸給了他一拳。他大驚失色,這是他從小到大挨的第一頓揍。接著又是一拳,他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拳頭擊倒。他踉蹌著退到牆根,但很快又將那副傲慢面孔恢復:你是整個樂隊的首領,怎能表現出狼狽?他站穩後,依然用指揮特有的手勢朝動武者比劃:「你敢打人?……」 「你就欠打!你爹媽恐怕沒打過你!」楊燹咬牙切齒道。一種解恨過癮般的快感顯現在他黑黑的臉上,似乎只可惜這個高貴的傢伙太不經打。 樂隊裡的人只坐在那兒幹吼:「別動武!別打嘛!……」可誰也不來勸解。 神童一邊往後縮,一邊仍用那個漂亮手勢說:「你打呀,打呀……你可記著!」他威脅道。在這種時候還要保持矜持和高傲,實在可氣而又可笑。 楊燹忍不住笑起來,拾起他掉在地上的指揮棒,「信我的話——你小子有倒黴的日子。」 「試試吧!」他嘴硬地說。 樂隊全體振奮,排練進行不下去了。廖崎呆立了一會兒,從牆上撕下一頁宣傳畫,畫下端印著某個順口溜似的「隊列歌曲」。他把那頁紙往人群中一扔,說:「你們就配拉拉這個!」說完昂然走出排練室,並揚言他不再登指揮台,除非「兇手」登門道歉。 僵持三天,領導只得來個折衷,讓楊燹和廖崎都在會上作檢査。會場上,廖崎聽而不聞地等大家批評結束,雙手插在褲兜裡,悠悠達達在大夥面前搖來搖去,然後對人們談起了音樂至高無上的價值。接下去談巴赫、海頓、莫紮特。貝多芬的交響樂被他簡稱為「貝三」、「貝九」;柴可夫斯基被他他叫作「老柴」。 「你們想聽個故事嗎?……」 大家望著口若懸河的他,頗有些驚羨。「海頓的《告別交響曲》你們聽過嗎?有一次宮廷樂隊隨國王外出打獵,海頓擔任宮廷樂長。國王在鄉村的夏宮一住就是幾個月,他的隨員都很想念遠在維也納的家眷,但無人敢說。海頓便寫了這首著名的交響曲。這樂曲從演奏開始,樂隊隊員便逐一離去:先是銅管啞然,然後木管沉杳,弦樂也一個接一個離開自己的座位,最後只剩一把首席小提琴,拉著淒婉孤獨的尾聲。海頓用這支曲子提醒了自私的國王:人們在思念親人,該告別此地,讓他們回去團聚了。國王也被這支樂曲打動了,第二天便帶領大家返回維也納。」 廖崎得意地發覺,自己的故事把大家抓住了。人們忘了這是在開他的「批評會」。 最後他說起他那位已故的老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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