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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真笨!」白莉說,「這還不明白:休克的人眼珠能對光做出及時反應嗎?!證明她根本是沒病裝病!」

  田巧巧聽罷愣了一會,嘩地一下潑掉盆裡的水,那原是她準備端回去伺候桑采洗涮的,連牙膏都替她擠在了牙刷上。這位「黑田大佐」沖到桑采床前,連人帶被子一塊掀起來:「好哇!姑奶奶可讓你坑苦了——你個小不是東西裝得真象!」

  等到又一次選「代表」時,田巧巧表情沉痛地宣佈,「這次……大家另外選一個吧!」聽了這話,徐教導員也象松了一口氣。聽桑采抽抽嗒嗒地落淚,他不忍看,默默地離開了女兵二班。

  「哭吧——自作自受!」田巧巧又追加一句。桑采鼻孔裡爆出兩個鼻涕泡,「嗚」的一聲捂住臉。

  田巧巧見她哭得凶,越發罵得凶,「我最見不得假。跟我玩『花活兒』?你還得練幾年!姑奶奶心也有七竅!」

  其實,田班長分明只有一個心眼,要不她怎麼受桑采「蒙蔽」最深呢?受蒙蔽最深,最後識破騙局的人,往往是最真誠的人。

  真誠的田巧巧……

  真誠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而珍貴的東西往往要等它埋進土裡,再挖掘出來時方能被人認識……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

  「你們在開追悼會呐?這麼沉悶!丁萬,人來啦!」黎副團長喜氣洋洋的臉,與屋裡的幾張面孔頗不協調。

  「愣什麼,人家女方來啦!」

  經黎副團長一提醒,眾人才省悟:今天的聚會不是為追念故人,而是為迎接新人。

  「來了來了!」萍萍從走廊縮回頭,「媽吔,好高的個子!今後丁萬接吻要搭板凳!……」

  走廊漸漸傳來矜持的高跟皮鞋聲。

  「漂亮嗎?」喬怡問。

  「沒看清……反正不醜。」萍萍壓著嗓子道,「丁萬,剛才教你的,還記得不?」

  「啊?!」

  「啊什麼,快坐到窗口去……不對,沙發上……別慌,還是坐書架旁邊……」

  季曉舟打斷妻子:「你別瞎指揮!」

  「大家各就各位。」楊燹笑笑道,「她看不上丁萬我就幹掉她!」

  一位衣著素淡的女子出現在門口。

  「是你?」丁萬驚詫地盯著她。

  屋裡的人迅速把目光拋向丁萬,又拋向那女子。那女子臉紅了,轉向黎副團長:「你也不講清楚……」

  「人托人,拐倒拐,我哪講得清楚……你和他認識?」黎副團長問。

  那女子點點頭。

  丁萬結結巴巴地,「你……上次,那條花手帕還在我這兒,我給你拿去!」說著要站起來,可假腿一時不幫忙,弄得椅子吱嘎直響。

  「算了。」那女子笑笑,「我又不單缺那條手帕。」

  萍萍拿了兩雙筷子,一面使眼色,讓喬怡拉她進來。未等喬怡伸手,她卻朝大家掃一眼,笑道:「我還有事,不打擾你們了。」

  黎副團長攤著兩手:「哎,哎哎……」

  她回過身說:「我們自家認識的,還要你介紹啥嘛!」說罷連看也不看丁萬一眼,篤篤篤,踩著高跟鞋走了。

  「一點都不漂亮!」萍萍報復地說。

  「就是,大嘴,黑皮膚,看上去又老!」季曉舟附和。

  這種時候人們無法客觀。

  喬怡問:「她叫什麼?」

  「薛蘭。」丁萬悶悶道。聽大家還在忿忿不平地議論,他忽然提高嗓門:「行啦,人家又沒惹你們!」說完,拄著拐走了。

  黎副團長送走女方回來,說道:「丁萬個死傢伙,他應該追上去嘛!」

  「…咳,這麼就讓人家走了!」

  「走了算便宜她。」楊燹嘟噥道。

  大夥似乎比丁萬本人還失意。楊燹站起身,扣上軍帽:「告辭了諸位——下午還有一場考試。」

  「你還沒吃飯!」萍萍頓足。

  「餓著清醒!」他說著已走出去老遠。在大門口取那輛破車時,楊燹發現傳達室窗臺上放著幾張鮮紅的請柬,上面印著一個燙金樂徽。楊燹好奇地打開請柬,頭一張寫著季曉舟的名字,落款處有中央音樂學院的大印,下面簽名是「廖崎」。

  怎麼,廖崎來過此地?他怎麼沒上樓呢?……楊燹騎車馳上大街,見許多玻璃櫥窗上出現了巨幅海報,中央音樂學院七九屆畢業生巡迴演出。海報印得很有特色,金色的底版印滿重重疊疊的五線譜,而覆蓋這些的是一名樂隊指揮黑色的剪影。楊燹一眼認出這個形象完全是按照廖崎的側影臨摹的。

  廖崎,這是個特殊材料製造的傢伙……

  第12章

  從小人們就叫他「神童」。

  他生在音樂之家,在音樂的世界裡長大。是譜線和音符塑造了他的神經和肉體。他十三歲就能熟讀總譜,十五歲走上指揮台,十六歲參軍來到軍一級的宣傳隊,把所有人都「鎮」住了。得天獨厚的秉賦使他感到很難找到理解自己的人,因為理解意味著水平相當。

  他得罪過很多人,至今想想簡直有些不寒而慄。

  但剛才在季曉舟家門口,他一再鼓足勇氣,還是沒進門。他聽見裡面有楊燹的嗓音,還有萍萍,他似乎怕這兩個人,這兩個人一貫是季曉舟的保護者。然而他更懼怕的,倒是那個懦弱的季曉舟。他把請柬悄悄放在了傳達室。等他們看了他的音樂會,親睹了他優異的學習成績,他們或許能稍稍原諒他的過去。過去……

  廖崎是出於特殊原因才登上接兵列車的。綠色的軍營使他的外在生活完全變了樣,伹他的內心卻保持原狀。在一群文藝兵裡,他覺得自己過分優越了:那些人懂什麼藝術呢?懂什麼音樂呢?……躋身于這樣一群人中,這樣一個軍宣傳隊(還掛名「業餘」),對他曾設想的前程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一種懷才不遇、委委屈屈的感覺總是陪伴著他。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了不起」。對,就是了不起。他對自己一開始就在人群中居於眾星捧月的地位毫不意外,並處之泰然。

  到部隊不久,他寫了一封長信給父母,述說他對參軍的懊悔。他說音樂拿到這裡只有被糟踏,並把樂隊每個角色都挨個數落一遍。他說,原先的指揮只會用簡譜,指揮姿勢象「炒栗子」;小提琴拉出二胡的音色,大提琴象革胡;銅管吵得猶如鄉下女人駡街……他們也搞音樂嗎?他們不過為這個吵鬧的世界再添些噪音。他尤其看不上坐在最後的那把大提琴,那顆頭髮稀黃的腦袋是個木瓜。一見他那副溜肩膀扛著大提琴到角落裡去練習,他就有氣,那琴聲不管多麼微弱都令他捶胸頓足。這個叫季曉舟的人簡直和藝術發生了嚴重誤會,他拉琴將引起幾方面的痛苦:聽的人痛苦,與他搭檔的人痛苦,或許最最痛苦的還是他本人,因為他每次拉琴,臉色就象大難臨頭一樣驚惶不安……

  不幸的是,他寫完的這封信被遺忘在總譜臺上,隨之在樂隊傳閱一周,因此把這個寵愛他的集體得罪了。他和他們之間開始產生隔膜,漸漸發展成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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