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姑娘們勸她想開些,不料她呼地鑽出被窩:「胖有什麼不好,我能扛動定音鼓,你們誰行?」

  大夥早摸透了班長的脾性,連忙謙讓道,「是的是的,我們頂不上你一半……」

  「我當過基幹民兵,操過炮。你們信不信?」

  「信,信信!」

  田巧巧心滿意足地笑了,並向大夥介紹她所以如此健壯的「秘訣」。她說她是家裡的「老丫頭」,母親說:「奶水閑著也是閑著,就盡老丫頭吃吧。」於是她吃母乳一直吃到八歲!姑娘們假裝羡慕之餘,一致言不由衷地表示:自己也想胖一點……

  大夥對田班長的恭維決非毫無目的。她掌管寢室十二個人的日常事務,伏天掛蚊帳,冬天套被子。尤其是桑采,洗衣服前總是習慣地往班長床下瞄瞄,看看有無髒衣裳。這個小丫頭做盡「好人好事」,自己的事總是弄得一塌糊塗,常常要在幾雙髒襪子裡挑一雙稍許乾淨的穿。她聞說田巧巧父親住院,立刻匯去二十元錢,而她卻偷偷向家裡要錢買零食。這事傷了田巧巧的自尊心,當全班面把錢還給了她,並說了句:「你別噁心我。」桑采這一壯舉險些吹了「一對紅」。

  後來竟成了習慣,只要見田巧巧洗被子,大家便跟著洗。因為被子洗完不愁縫,田班長一晚上縫十來條被子不在話下。每逢這時,田巧巧認為有必要拿拿架子:「班長可不是發給你們的軍用老媽子!」

  「哪兒的話?」嘴尖皮厚的姑娘們同聲道,「您是老大姐!老兵大姐嘛!」

  田巧巧關子越賣越大:「去去去,甭套近乎!這回呀,說什麼也不管啦!」

  大家不理會她。照樣拆,照樣洗,到晚上一個個假作苦臉穿針引線。田班長尤其心疼桑采!頭一個奪了她手裡的針,「玩去吧,跟真的一樣!」

  桑采得計,扭著身子笑道:「嘻,我知道班長疼我們……」

  「你再貧,我不縫了!」

  「不縫我今晚上蓋棉花套子!」

  「蓋什麼我管不著!」

  「管不著我就著涼!」

  「活該你著涼去!」

  「著涼讓你背著上醫院!」

  「上醫院使大針紮,疼死你!」

  被子就在兩人不依不饒的鬥嘴中縫完了,然後田巧巧該喊:「下一個!……我警告你們這些小姐,這是最後一次!下次桑采我也不管啦……」她罵罵咧咧,直到把所有人的被子全部縫完。

  讓她提供勞動力援助的決非桑采,也決非她屬下的女兵們。舞美組常在刷景片時拉她去,這活兒是很難找到人幫忙的。景片上繃的布要先刷一層豬血和黃泥,這樣在舞臺上才不透光。田巧巧將兩隻袖子捋到胳膊根,雙手插在大盆裡,那淤成塊的豬血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有時還得脫去鞋襪跳到盆裡去踩。雖然桑采知道這是個能掙「表現」的機會,也不免跑得遠遠的,生怕「一對紅」這時對上她。每當田巧巧一身腥臭回屋時,同屋的姑娘們總要在門口預先放盆熱水和一塊肥皂,然後幾個人拼命抵住門,她什麼時侯冼涮乾淨,什麼時候才放她進來。她惱恨之極,在門外一口一個「小姐」地叫駡,說是她們的思想遠比她手上那些粘乎乎的玩藝髒得多!

  隊裡有人評價田巧巧和桑采是「一對積極」。

  有人不同意:「一個是真積極,一個是假積極。」

  還有人說:「積極都積極,只是目的不同。」

  一九七五年那次巡迴演出,真假似乎見了分曉。每回下部隊,為給部隊減輕食宿負擔,都一再壓縮人數。所有節目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缺誰都不行。偏偏一場病毒性感冒,讓不少人發起燒來。這天晚上,徐教導員難壞了,因為唯一的男集體舞一下減員兩名,湊合排齊隊形,一面大旗卻無人揮舞。

  「我——我來舞旗!」桑采挺身而出,美麗的眼睛裡閃出獻身的莊嚴。

  大家有些驚愕地看著她。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熱門兒。眼下,「輕傷不下火線」成了一切獎勵的準則。桑采和田巧巧始終不病,儘管他們表現出色。表揚名單裡卻無兩人的名字。當桑采聽見某位病號又獲得讚譽時,表情十分微妙,不無嫉妒又顯得焦急,她為老不病恨死自己了。

  黎隊長反對女扮男裝:「一面紅旗,少了也無所謂。」

  可徐教導員不同意,他認為紅旗的增減大大關係到舞臺氣氛。兩人爭執了一會。

  「我能舞!」桑采堅持道,「我個頭高,能扮男的!」

  「那面旗太重。不行,一般男娃兒都舞不起來!」黎隊長說。

  「我練練,保證完成任務!」

  徐教導員大聲說了句:「好樣的!」

  演出進行到最後,該這個集體舞壓陣了。桑采將辮子塞進軍帽,突然說自己頭暈,並斷言那「病毒」開始作用於她了。

  「不行就別上了。」徐教導員關切地對她說。田巧巧也不放心,伸出舌頭要舔桑采的額頭,試試體溫多高。桑采皺眉躲開她:「我能堅持!……」

  軍號響了。桑采似乎硬撐著,腳步踉蹌地走到台邊,然後一提精神沖了上去。但只舞了一下便搖晃起來,接著撲通—聲,直挺挺倒在舞臺中央。她暈過去了!

  「拉幕!拉幕!」徐教導員嘶聲喊道。

  田巧巧頭一個撲上去,將倒在「前沿」的小英雄救護下來。

  「快!這孩子……快送醫務室!」黎隊長頓足,「病成這樣,怎麼沒人知道哇!」

  醫務室頓時被擠得水泄不通。許多戰士不敢進去,擠在門口感動萬分地議論著:「看看,人家帶病給咱們演出呀!真是……」

  醫務室裡人頭攢動。軍醫在搶救小英雄。徐教導員不時用疼愛的聲音呼喚著:「你醒醒,桑采……」

  醫生找手電筒,看看病人是否有瞳孔擴散的趨向。但只一會兒,那白大褂便從人群中飄出來了,兩位領導慌亂不安地跟在他後面:「怎麼樣?有危險嗎?……」

  「危險?」軍醫忽然笑了,「她各方面都很正常。」

  未來得及卸裝的演員們追問:「可她休克是怎麼回事?」

  軍醫回頭看看大夥,似乎有些不便啟齒,但他臉上那種被愚弄的惱意是掩飾不住的:「我剛才說了,她一切正常。」說完便脫下白大褂走了。徐教導員忽然悟出什麼,嘴邊漾起兩道難堪的褶皺。

  第二天一早,大家圍在一塊洗涮。幾個男同胞走過來問:「桑采還昏迷不醒?」

  「躺著呐!」姑娘們怪腔怪調地回答。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田巧巧心眼直,噴出一口牙膏沫道:「笑個屁!什麼階級感情?!」

  大家笑得更凶了。一方面也笑田巧巧一夜未睡,不停地給桑采沖糖開水。

  男兵趙源邊笑邊說:「昨天是我把小積極扛到醫務室的!醫生翻開她眼皮,用手電一照:那眼珠子正骨碌碌轉呢!……」

  「眼珠子不轉不就死啦!」田巧巧啐了他一口,「別把人想得跟你一樣壞!」她自認為對桑采有監護義務,絕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講那小姑娘的壞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